背坿危槽倚堅壁 ── 四行倉庫戰鬥實況與傳說探析

前言

四行倉庫緊鄰上海公共租界邊線,既非交通樞紐,亦非戰術要點,之所以選擇此處留兵據守,實為政略決策,與軍事無關。1937 年 10 月底,日本陸軍部隊突破國軍防線,佔領上海以北的大場鎮,威脅上海郊區的國軍側背,迫使國軍不得不向西南撤退。蔣中正為了即將召開的九國公約會議,意欲留下第 88 師全師作為棄子犧牲,死守閘北以「感動中外」(蔣日記語)。但經過師長孫元良反對和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顧祝同勸阻,他總算同意只留一團。但是孫元良認為連一團都是太多,說動顧祝同,聯手對蔣欺瞞,實際上僅留下一個營在四行倉庫據守 ,但上報戰況的電文卻稱有一個團在閘北苦戰多日。【註01】

國軍 524 團 1 營在團附謝晉元及營長楊瑞符領導下堅守四行倉庫的努力,經過上海租界中外記者的關注報導,當時的確轟動世界。而 4 天後,卻也是因為外交上的壓力,四行守軍奉命撤入公共租界。不過,四行守軍在這 4 天中已經達到了對內外宣傳的目的,蔣中正甚是欣慰,於 11 月 17 日明令頒予謝晉元和楊瑞符青天白日勳章各一。【註02】這是青天白日勳章自 1929 年設立以來,第一次頒給校級軍官。

由於宣傳上的成功,四行倉庫的故事也廣為流傳,成為抗戰初期凝聚人心、振奮戰志的戰例之一。但也由於摻入了過多的宣傳因素,再加上時空的隔閡,往往使得當年的宣傳與史實模糊難辨。說日軍曾於夜晚突入倉庫被消滅者有之,說國軍士兵綁手榴彈跳樓炸死多名日軍者有之,說綁手榴彈跳樓炸坦克者更有之,到近年甚至說有日軍數十人抬鋼板組龜甲陣被炸;凡此種種,純屬傳說。抗戰時期的報章雜誌為鼓勵民心士氣,往往誇張無邊;當代人也心知肚明,不以為忤。無奈這些傳說流傳甚廣,後世卻有人將它們當真,更加油添醋,混雜著老兵多年後模糊的記憶,湊出貌似有據實則無理的故事。今日若回顧這些傳說故事,自須小心過濾,多方比對。

本文比對多方資料,結合地圖及照片,嘗試拂去四行倉庫的部份迷霧,重現實景。真實的歷史或許不是所有人都喜聞樂見,但證據俱在,難以辯駁。與其讓後人嘲笑我們這一代的愚蠢,不如我們自己面對現實。

地理為先

近年筆者對四行倉庫戰鬥略有研究,深覺各種廣為流傳的故事中最普遍的問題在於缺乏對四行倉庫地理環境的瞭解。談一件史事,人、事、時、地、物缺一不可;而四行倉庫的周遭地理,對於瞭解這四天的情況至關重要。而由於缺乏周遭地理的知識,現代書寫四行倉庫的文字作者,往往為當年誇張報導與模糊的老兵回憶所誤,做出令人訝異的詮釋。

拙文《地雖彈丸能頂天 ── 四行倉庫地緣探析》對四行倉庫地理環境有相當詳細的剖析,若有興趣,請查詢參考,此處僅做與戰鬥相關的簡述。

上海的租界分為兩部分,即公共租界及法租界。自 1932 年開始,上海公共租界就由英、美、日、意四國的部隊以及租界工部局組織的萬國商團(Shanghai Volunteer Corps)分區擔任警備,彼此不可輕易越界。1937 年淞滬戰起,租界工部局擔心萬國商團不足以承擔任務,遂請求英軍及美國海軍陸戰隊協防萬國商團的警備區。

四行倉庫的位置,就正好緊貼於萬國商團警備區的一個角落,距離公共租界僅是咫尺之遙。不但如此,由於公共租界的界線包括了北西藏路西側的部份土地,四行倉庫有一部份土地甚至是位於公共租界界線之內。

圖 1: 四行倉庫周邊圖(大阪朝日新聞社最新上海地圖改繪,1932?)

四行倉庫的南面貼著光復路,路面接鄰窄窄的蘇州河,蘇州河南岸是一些堆棧,屬於美國陸戰隊協防的地區。

倉庫東牆外是一排面臨北西藏路的民房,這排民房和整條北西藏路都屬於由英軍協防的區域。東南面更有隔著蘇州河上新垃圾橋的兩個大型煤氣庫,屬於上海自來火廠,是上海租界爨食取暖的重要來源。這兩個易燃易爆的煤氣庫對四行倉庫的防禦至關重要,因其讓日軍投鼠忌器,一直不敢對四行倉庫進行砲擊或轟炸,以免引起嚴重國際糾紛。

事實上,松滬會戰期間,國軍 88 師師部即設於四行倉庫,歷時兩個多月,從未被日軍砲擊或轟炸過。

倉庫北面是國慶路,路幅不寬,路對面是一整區民房店鋪。四行守軍在 10 月 27 日上午進駐後即放火焚燒,以掃清視界。28 日火熄後一片斷垣殘壁,不適合攻擊部隊的運動。同時因蘇州河對岸堆棧區往南不遠處即是繁華地段,因此日軍亦不敢從北進攻,以免流彈落入公共租界。

所以,整個四行倉庫周遭,日軍唯一能夠逼近倉庫的方向是從西而來,相較來說可以減少流彈引起的糾紛。但是西牆卻是一整片鋼骨水泥的磚牆,完全沒有任何窗口或門戶。這雖然限制了日軍可用的攻擊手段,但一樣地也限制了倉庫守軍的觀測偵察能力。

淞滬戰起,協防的英軍及美軍即沿北西藏路路面西側及蘇州河南岸設置鐵刺網,並於路口堆設沙袋。新垃圾橋的北橋頭更有一個兩層樓的 F 號鋼骨水泥碉堡工事,此時由英軍駐守。國軍 88 師師部在四行倉庫期間,也在四周設置大型沙袋工事,都有一個人高,門前光復路上更埋設反戰車鋼軌,以防日軍繞經公共租界來攻。

圖 2: 四行倉庫近鄰圖(1947 年《上海市行號路圖錄・上》改繪)。北面商鋪焚後重建,
可能稍有不同,但大型建築仍如 1937 年未變,足資參考。

照片巡禮

讓我們用當年的照片來巡視四行倉庫周邊,做一個歷史之遊。

圖 3: 四行倉庫南正面。西南角及兩個大門前都有沙袋工事,東南角為三層樓(兩樓及閣樓)高的商鋪。 從屋頂已有國旗判斷,此照日期應為 10 月 29 日。

圖 4: 四行倉庫西南。西牆無窗口,西南角橫亙光復路面有大型沙袋工事,擋住整個路面。從西南角商舖仍完整及倉庫背後煙霧判斷,照片時間當為 10 月 27 日。


圖 5: 四行倉庫東南側,自左至右:(A)四行倉庫、(B)四行倉庫東側商鋪,即「煙紙店」所在、(C)中國銀行貨棧,四行守軍撤退後進入的地點、(D)十層樓的中國銀行辦事所及倉庫。前景是蘇州河、新垃圾橋及北煤氣儲存槽(E)。新垃圾橋左邊橋頭有一棟二層樓高方形小建築物,即英軍 F 號碉堡(F)。拍攝者雷安,從閘北大火判斷,時間為 10 月 27日。


圖 6: 1937 年 10 月 27 日晨西藏路橋北堍,左側為英軍 F 號碉堡,左上角可見四行倉庫東壁「上海大陸銀行倉庫」字樣前二字,英軍鐵刺網布於北西藏路西側人行道上,背景大火是前一夜國軍撤退時所放,以阻絕日軍追擊。大美晚報,《中日戰事史蹟》第 48 頁。

圖 7: 從自來火廠北煤氣庫上看向新垃圾橋北橋頭、英軍 F 號碉堡、及中國銀行堆棧。四行倉庫有焚燒痕跡,東側商鋪燒毀,可知此照攝於戰鬥結束後。

圖 8: 英國水兵 Jimmy Green 從北西藏路拍攝的四行倉庫北面。英軍將鐵刺網佈置於西側人行道上,其後的斷垣殘壁為四行守軍 10 月 27 日放火所致。因整個北西藏路面路面為英軍控制區,日本陸戰隊只能派小部隊在斷垣殘壁間監視,難以從此方向進攻。從屋頂國旗判斷,照片拍攝時間應是 10 月 29 日。

圖 9: 1937 年 11 月 2 日日本讀賣新聞夕刊登出兩張在四行倉庫北面斷垣殘壁間監視倉庫的日本小部隊照片。從第一張四行倉庫東壁的角度及第二張遠處的中國銀行辦事所高樓,可判斷出此地還在北西藏路西側。而從倉庫頂國旗可知此照片乃拍攝於 10 月 29 日。


有了對四行倉庫周邊的瞭解,進一步來看四行倉庫本身。

所謂四行倉庫,其實是共用牆壁的兩棟倉庫合稱。東棟為上海大陸銀行倉庫,西棟為上海四行信用部聯合倉庫。其結構為鋼骨水泥磚牆,東西全長為 90 公尺,南北縱深在西牆約 50 公尺,東牆約 30 公尺。東西牆整片皆是水泥磚牆,完全沒有窗口。

水泥磚牆雖然有效地保護了四行守軍,守軍卻也無法從此射擊。最後一日,日軍砲火打穿西牆造成數個洞孔,守軍即利用這些洞孔觀察射擊。

而若從五樓樓頂探頭開火,因背景透空,身形明顯,反而危險。在樓頂的國軍官兵也無法長時間探頭偵察,只能不定時、不定點地短暫探頭察看。時間稍久,就會遭到日軍射擊。

南北面雖有窗戶,但因倉庫設計本就需要防盜防水,低層窗戶無法打開,高層窗戶也僅能將下方推出少許,若要觀察或對日軍所在的西面射擊,都要探頭,也有危險。

整個戰鬥期間,唯一能時時對西觀察及射擊的,僅有東南角商鋪二樓面朝西方的窗戶,但是這裡一樣很容易會受到日軍射擊壓制。

不過東南此處亦是四行守軍與公共租界的聯絡交通之處,在 10 月 27 日即已有第 1 連一部入駐據守,最角落的煙紙店更與英軍 F 號碉堡僅隔沙袋及鐵刺網相對,距離僅數公尺。隨後四行守軍將店鋪後方的四行倉庫東牆打通。著名記者曹聚仁的回憶稱:「因為四行倉庫連接金城銀行倉庫,當時據為防守堡壘,再過一間住宅便通到北西藏路一家商店後壁。我們就打開那後壁,通往那兩倉庫去」,而撤退時「士兵便是通過金城銀行倉庫,從西藏路那商店走出。」【註03】

圖 10: 光復路北西藏路口彈痕累累的英軍 F 號碉碉堡,上海泰晤士報(Shanghai TImes),1937 年 11月 1 日

圖 11: 緊鄰英軍 F 號碉堡的煙紙店,距離約 5 公尺,照片時間為國軍撤出之後,租界工部局警察正在檢視。大美晚報,《中日戰事史蹟》第 76 頁。

因為四行倉庫靠近租界及煤氣庫的地緣位置,限制了日軍能使用的進攻方向與戰術。而四行倉庫本身的建築方式,也限制了國軍能使用的防禦戰術。雙方受到地形地物的限制,不會有太多短兵相接的機會。日軍在接近倉庫的途中不太會遇到國軍槍火的干擾,但接近後國軍投下的手榴彈與迫擊砲彈(後者可能是 88 師師部留存或四行守軍攜入)卻是大麻煩。而日軍初次與四行守軍接戰時或許因缺乏情報還會近戰,第二天以後知道四行守軍在數百人以上,很難相信日軍會一次次僅派出二、三十人嘗試攻入倉庫;但另一方面,派的人多了卻又施展不開。所以,四行倉庫的戰鬥,並非一般想像的槍來砲往的攻防,日軍在缺乏有效攻堅手段之際,也不會浪費兵力,逐次派少數兵力強攻。

雙方兵力

四行守軍是國軍第 88 師 262 旅 524 團 1 營共 400 餘人,自 1937 年 10 月 27 日凌晨進入四行倉庫,至31 日凌晨撤出,整整守了四天。對戰敵軍為主力為日本海軍上海特別陸戰隊第 10 大隊(指揮官土師喜太郎)及後來配屬增援的橫須賀獨立中隊下的兩支中隊及兩輛裝甲車。【註04】

第 10 大隊(土師大隊)8 月 16 日在佐世保緊急編成,8 月 19 日抵達上海時有官兵 527 人,一直在日本特別陸戰隊戰線最左翼作戰。10 月 26 日晚日軍發現國軍全線撤退,遂於 27 日凌晨向西推進,土師大隊負責松滬鐵路以南至蘇州河一帶,更兵分三路,右翼在虯江路及松滬鐵路,中央從新民路、大統路、蒙古路一帶,左翼負責蒙古路以南至蘇州河。當日上午土師大隊佔領北站(淞滬、京滬鐵路),中午過後左翼中隊到達四行倉庫附近。

由於分兵的關係,27 日下午與四行守軍交戰的日軍應只有左翼中隊的一部份,土師大隊其餘部隊仍然持續向西掃蕩,直到 28 日確保廣肇山莊(日軍稱廣東人墓地)以東及松滬鐵路以南整個地區後,才轉而對付四行守軍。土師大隊經過兩個多月的戰鬥減員,此時加上配屬部隊,兵力應與四行守軍相當。四行倉庫戰鬥期間,另臨時從第 4 大隊(砲兵隊)的 8、9 中隊抽調多門榴砲及山砲支援。【註05】

有的資料稱攻擊四行倉庫的日軍包括日本陸軍第 3 師一部,不確。26 日時日陸軍第 3 師攻下北邊大場鎮,迫使上海近郊的國軍全線撤退至蘇州河以南。此師並未至閘北,在其左翼更有 101 師。日軍在國軍撤退後對閘北的掃蕩全由當面的日本海軍上海特別陸戰隊負責執行。【註06】

圖 12: 表紙「陸戦隊命令 軍極秘機密上陸軍命令 第 49 号」 昭和 12 年 10 月30 日,JACAR:C14120154400。




圖 13: 《支那事變概報第 65 號附圖》,10 月 27 日上海陸軍戰線略圖(部分)。紅色字樣為筆者標示。

戰鬥經過

既然時、地、人已經清楚,下面要談到的,自然是事。

四行倉庫作為眾所矚目的戰鬥,照理說役後應有詳細的戰鬥報告。88 師高層在這段期間也來到上海租界指揮,先有前師參謀長張柏亭留在法租界聯絡,後來副師長馮聖法及新任師參謀長陳素農亦來。30日午夜的撤退命令即由馮聖法和張柏亭自法租界用電話傳達,【註07】而陳素農在這 4 天內還曾進入四行倉庫視察防務。【註08】戰鬥時雖然沒時間撰寫報告,但謝晉元率團進入孤軍營後,應有足夠時間撰寫報告。可惜的是,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從台灣的國史館或中國的檔案二館中挖掘出相關檔案資料。

由於缺乏正式報告,今天流傳的四行倉庫事蹟,大部份源於當時上海中文報紙的報導。但是,當年的這些報導中,基於激奮人心的宣傳需求以及市場考量,部份卻有相當程度的誇大不實。如,當年的著名記者曹聚仁在松滬會戰期間一直駐於四行倉庫的 88 師師部報導戰事,他在日後回憶中承認:「當時報紙所載新聞,連我的報導在內,都是虛張聲勢,誇大其詞,不合實在情形的。」。【註09】他在 10 月 28日晚曾通過北西藏路至四行倉庫,很可能即是和師參謀長陳素農一起進入倉庫。他的回程明明只是從紙煙店橫過北西藏路短短的 20 公尺而已,但他後來發出的新聞特稿卻是驚心動魄、極其誇張:「....記者乃離棧而返,頻行猶不勝依依。距知行未數十丈,敵即大隊駛至,一時槍聲亂鳴,子彈四飛,冒絕大危險,出生入死,始抵華租交界處。時交通已斷絕,不得已徒步至真如,經南翔輾轉數十里,歷時一晝夜,始安然返館。途中屢經危境,幸告無恙,執筆屬稿時,猶憶念此兩民族英雄不置也。」【註10】

這些上海報紙的報導,被抗戰時期的其它出版物及書籍蒐集流傳,變成日後故事的來源。但考究這些故事,連參與者的身份角色、四行倉庫的周遭地理等等都說不清楚,何能寄望它們忠實地呈現這個歷史性的戰鬥?但它們卻往往會滲入老兵多年後的模糊回憶之中,更讓人莫辨真假。

老兵幾十年後受訪,記憶不見得很清楚,被訪問者提示後,有很大可能將多年來逐漸得知的故事片段,變成了他們記憶中的真實。如何排除這種暗示誤導同化而得的記憶,是處理口述史時必須小心甄別的。

幸好,現存還有一些相對可靠的資料來源。一是楊瑞符的親身回憶,二是當時上海租界的外文報紙。楊瑞符作為四行倉庫守軍的實際指揮者(謝晉元原為 262 旅參謀主任,1937 年 10 月上旬任 524 團團附,與 1 營官兵都不熟),自對大小細節無不熟捻。他在撤退時腿部受傷被送往租界醫院,來探視訪問者如過江之鯽,留下不少訪問記錄。他傷癒後並未進入孤軍營,反而率領醫院裡的傷兵逃離租界,於1938 年 1 月 15 日抵達漢口報到。在等待歸隊期間,他將這四天經歷寫成〈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從1938 年 3 月 19 日起分四期刊登於漢口《大俠魂》週刊。【註11】此文後來改題為〈孤軍奮鬥四日記〉,在 1939 年 6 月重刊於四川合川縣的《大聲日報》,【註12】其內容除時序有少許修正外,文字與〈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大同小異。

身為實際戰鬥指揮官,對敵我陣地全局乃至攻防的過程自然要比僅限於一隅的士兵要更瞭解。由於著述時間距離事件發生不過 4 個多月,印象猶新,其準確度相對地高很多,這是其它根據老兵幾十年後的回憶為材料的撰述所不能及的。細察其內容,敘事簡潔,平鋪直敘,少有吹噓之詞。

圖 14: 1938 年 3 月於漢口《大俠魂》週刊刊登的《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

外文報紙方面,由於四行倉庫緊鄰租界,讓外國記者就近觀察戰鬥進行第一手報導十分便利。當時上海租界有多家外文報紙,如最大的《字林西報》(North China Daily News)、《大美晚報》(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上海泰晤士報》(Shanghai Times)、《大陸報》(The China Press),其立場多同情中國,但因讀者群為在中國的外國人,對四行倉庫戰鬥敘事比較客觀,並未特意誇大渲染國軍的戰績。

下面將楊瑞符的兩篇文章(以下稱《四日記》)內容分日摘錄,並輔以外文報紙,以資比對分析。由於時間差,報紙刊載時間通常稍晚一日,以事件日期為準。

10 月 27 日

《四日記》
  • 晨 3 時,全營除大行李外皆抵達四行倉庫。
  • 派排長尹求成率兵兩班至民德路旱橋處警戒(按:楊瑞符文中誤記為蒙古路)。
  • 1連佔領西藏路側陣地,2連擔任四行倉庫周邊警戒,3 連佔領西側交通銀行倉庫陣地。機槍連以 2 挺機槍在倉庫屋頂防空,其餘分配於 1、3 連位置。
  • 拂曉,破壞倉庫電燈以求隱蔽,派兵引火焚燒倉庫四週民房。
  • 天亮後,大批民眾經新垃圾橋往閘北走,看到閘北大火又停下    。
  • 晨 8 時 15 分,在民德路旱橋(按:楊瑞符文誤記為蒙古路)警戒的兩個班與佔領北站的日軍交火。
  • 晨 11 時,警戒部隊撤回。因西北兩面火勢逼近倉庫,又派兵滅火。
  • 午後 1 時,西面交通銀行倉庫方向與日軍接觸,格斃 4、5 名日軍。
  • 光復路(按,楊瑞符文中記為蘇州河北路)上國防工事布置手榴彈陷阱,造成日軍傷亡。
  • 午後 2 時 30 分,3 連與日軍 40~50 名交戰後撤回倉庫。略有傷亡。
  • 3 連趕築門口工事,日軍往門口猛衝。楊瑞符親自督戰。
  • 午後 3 時,3 連連長石美豪負傷(按:後由排長唐棣代理連長)。
  • 日軍在西南牆角有 7、80 名,楊瑞符派尹排長率士兵6名至樓頂投下迫擊砲彈 2枚、手榴彈數枚,敵死 7 名、傷 2、30 名,其餘退走。
  • 晚上,除必要警戒外,全體徹夜趕築工事,沒有睡覺。

《上海泰晤士報》10 月 28 日 1、4 版:
  • 從晨 11 時至午後 1 時,槍聲不斷,間雜以手榴彈爆炸。
  • 四行守軍數目不詳,估計 40~250 人。早上英軍 4 次提議讓其從新垃圾橋穿過公共租界至南市,都被拒絕。
  • 晨 11 時許,搜索的日軍與國軍開始接戰。國軍將日軍前進路線上一個工事點火;30 碼後方碉堡中的國軍機槍手阻擊日軍約半小時,數名日軍傷亡。日軍最後調一挺機槍至旁邊倉庫屋頂,壓制住國軍機槍。國軍機槍手衝回四行倉庫。
  • 日軍也跟著衝往倉庫,但是國軍從倉庫高樓投擲手榴彈,將其擊退。
  • 稍後,多名日本陸戰隊爬上沙袋,嘗試用槍托打破一樓的窗戶進入倉庫。但發現內部亦被沙袋堵住。
  • 之後,日軍以機槍及步槍對倉庫猛烈射擊,毫無效果。
  • 接下來,日軍調一挺機槍至大門口(按:西棟南大門),透過窗上網格對倉庫內部射擊。但沒多久,國軍投下許多手榴彈,日軍退走。
  • 最後,日軍點火焚燒倉庫旁邊建築物。
分析:

從一開始到後來全營退入倉庫,一直都是 1 連在東、2 連在中、3 連在西。最後撤退時,也是 1 連先走、其次 2、3 連。1 連佔領的「西藏路側陣地」,涵蓋東側的民房店鋪,離英軍 F 號碉堡近在咫尺。這些陣地位置在分析戰況及事件時相當重要,當需謹記。

天亮後民眾湧過新垃圾橋至北西藏路一事,說明此處全由英軍控制。淞滬開戰後,工部局在公共租界實施宵禁,蘇州河以南從晚 11 時 30 分至晨 5 時,蘇州河以北從晚 8 時至晨 6 時,無特別通行證不能上街。

天亮後,上海民眾聽到前一夜閘北國軍撤退消息,大批過橋至北西藏路觀看究竟。事實上,四行守軍在此時亦派人換穿便衣,混入民眾,在蘇州河南岸泥城橋處偶遇身穿童子軍制服的楊惠敏,由楊惠敏帶路至寧波同鄉會(上海市商會臨時辦公室所在)與市商會人員取得聯繫。此為楊惠敏首次與四行守軍接觸,並非如其日後多次修改版本中所說的,於 27 日晚獨自過新垃圾橋對四行守軍喊話。有關楊惠敏在四行倉庫一役中的角色,且容日後另行為文探析。

524 團 1 營進入倉庫時並未攜帶迫擊砲,但有迫擊砲彈,不知道是 88 師師部留下的或者 1 營的小行李隊(按:時稱運彈藥糧食者為小行李,衣物被服其它輜重為大行李)所攜帶的。1 營老兵萬連卿回憶他們將 82 毫米口徑迫擊炮彈的保險拆除,從樓上擲下當手榴彈用。【註13】。82 毫米口徑迫擊砲彈爆炸威力及殺傷半徑是木柄手榴彈的數倍以上,而且觸地即爆。而經過四日戰鬥,撤退時仍帶出一百四十餘枚【註14】,可知數量充裕。

除了報紙外,當時上海還駐有外國攝影通訊社的攝影記者,專職拍攝新聞影片及照片供應世界各地新聞社。

圖 15 是大美晚報記者在蘇州河南岸美國海軍陸戰隊演體內拍攝的照片,約一個班兵力的日軍在四行倉庫西側的上海福源、福康錢莊聯合倉庫門前,沿光復路向四行倉庫逼近中。此處距四行倉庫西南角約100 公尺,右側白煙或是擲彈筒彈藥或手榴彈爆炸煙霧。

圖 15: 約一個班兵力的日軍在上海福源、福康錢莊聯合倉庫門前,沿光復路向四行倉庫逼近,時間當是 1937 年 10月 27 日下午。


圖 16 是英國通訊社記者拍攝的四行倉庫戰鬥之新聞影片【註15】之截圖,因隔鄰商鋪建築完整尚未焚燬,可知時間為 10 月 27 日下午,這正是楊瑞符文中提到的下午三時後日軍「堵門攻打」的戰鬥。另外,按照電線桿的陰影位置(紅色箭頭處),亦可判斷先後順序。(1)左上:多名日軍衝至四行倉庫西南角的沙袋工事。(2)右上:數名日軍衝至倉庫南側偏西的小門,意圖進入未果。(3)左下:三名日軍爬上連著沙袋工事的棚架,意圖打破窗戶進入,亦失敗,右邊白煙是國軍投下手榴彈的爆炸硝煙。(4)右下:破窗失敗後,數名日軍衝至北四行倉庫的大門口(西棟南大門)。檢視其內容,會發現《上海泰晤士報》的報導與影片十分吻合。

圖 16: 10 月 27 日下午,日本土師大隊左翼中隊對四行倉庫的堵門攻擊戰鬥。原影片剪接順序稍亂,現按電線桿投影整理先後順序。


影片中可見的日軍數量不是很多,不超過一個班。這跟前述土師大隊部署有關。10 月 27 日下午到達四行倉庫附近的應該只是土師大隊的左翼中隊,大隊主力還在松滬鐵路、新民路一帶向西掃蕩,同時清除街道上的路障,以利汽車及火砲通行。這個掃蕩行動一直到 28 日抵達廣肇山莊(按,日軍稱「廣東人墓地」)及麥根倉路一帶後才算完成。【註16】也就是說,這之後土師大隊主力才有可能開始向四行倉庫周圍集中。

從影片中可以看出,日軍及國軍雙方都缺乏有效攻防手段。日軍被堅固建築物及其內沙袋工事堵在外面不得其門而入,但四行守軍對在外面分散的日軍亦難以觀測並大批殺傷。影片中爬上棚頂的日軍在破窗的同時,多顆國軍手榴彈在地面爆炸,距離日軍有 10 多公尺遠。這意味著在高樓層的國軍難以確認下方日軍位置,只能盲目投彈。前面討論四行倉庫本身時,提到過高樓層窗戶無法完全推開,而不管從五樓頂或高樓層窗戶要探頭下望都容易暴露身形被日軍射擊,十分危險,遂限制了對下方近處的觀察。

而外文報導僅稱之前日軍在國軍機槍下有傷亡,進攻倉庫時則是被手榴彈逐回,並未提到有死亡;從影片看來,也確實沒看到地上有屍體。日軍有少數傷亡時還有可能被拖回自己陣地,但若像是某些故事傳說稱此日戰鬥消滅日軍五、六十人,倉庫門前理應屍體橫陳才是。影片中不見半具屍體,而且每次逼近至倉庫的日軍人數都很少,消滅大批日軍的戰果應非事實。

10 月 28 日

《四日記》
  • 晨 7 時,日軍大批飛機在空中盤旋。
  • 晨 8 時許,楊瑞符召集全營軍官及班長講話。
  • 晨 10 時許,楊瑞符至各連慰問傷兵。接著隨謝晉元至屋頂。見有日軍走動,謝晉元取步槍狙擊,一名日軍應聲倒地。
  • 午後 3~5 時,日軍在西北面移動放列 4、5 門平射炮,楊瑞符命令機槍射擊阻止,交通銀行倉庫屋頂的日軍機槍反擊,雙方進行約 2 小時交火。謝與楊分工,謝晉元指揮倉庫東面,楊瑞符指揮西面 3 連陣地。自來水管不能出水。部隊繼續構築工事。
  • 晚 8 時,分批召集各連士兵講話,向他們介紹團附謝晉元。
  • 晚 9 時許,有人在外面通消息,在倉庫內找到電話機,可以對外聯絡。
  • 稍後,食品、報紙、新聞記者陸續到來。
  • 晚 11 時許,新聞記者要求見面不果,要求謝晉元及楊瑞符寫幾個字。謝與楊都寫了字交給記者。(按:這位記者可能就是曹聚仁,見後述)
  • 電話連通後,楊請「外面」向英駐軍交涉撤退傷兵,英軍同意,傷兵就此撤出。
  • 接運傷兵時,先前因故未到之 1 連連長上官志標、營部醫官湯聘莘、機槍連楊排長也趁機來到四行倉庫歸隊。楊瑞符盛讚其人格高尚偉大。
  • 晚 12 點,「獻送國旗之女童軍楊惠敏小姐來了,當派員很敬重地將國旗接過來。」

《中央社》10 月 29 日第一次電訊稿【註17】:
  • 「廿八日晨,日機多架曾飛至上空盤旋,我壯士即發機槍,將其逐去。
  • 「下午三時,一部敵軍又往攻擊,惟敵從遠處放槍,不敢迫近。我壯士重視械彈遠過生命,不見敵蹤即未還擊。
  • 「四行倉庫與大陸倉庫可以互通,為鋼骨水泥構築堅固兵營堡壘。大門內俱已堆積沙包,兩端並築有工事。
  • 「聞敵已在附近架設三呎口徑之砲位,意欲轟擊,但我亦有恃無恐。」
《字林西報》10 月 29 日,5 版:
  • 整天在附近可聽到時斷時續的機槍與步槍聲。
  • 日軍機槍打碎倉庫多扇窗玻璃,守軍沒有還擊。
  • 下午三點鐘,3 架日機低飛於倉庫上空,屋頂守軍以機槍射擊。日機未曾投彈。
  • 聽聞下午日軍在附近安放一門三吋大炮。到下午稍晚,仍未聞開砲。
《大陸報》10 月 29 日,10 月 29 日,1 版:
  • 傍晚一面中國國旗在閘北一片日本旗海中不屈地飄揚    。
  • 日本狙擊手分布在四行倉庫地區的屋頂和巷弄間。
  • 一些日本部隊嘗試在光復路上距倉庫數碼處布陣,都被守軍投擲的手榴彈擊退。
  • 機槍則時常開火。日軍在其它建築物上的機槍巢只要看到倉庫窗戶有人影就開火,許多子彈常常過頭射到租界。
《上海泰晤士報》,10 月 29 日,1、4 版:
  • 日軍整天持續努力想進入四行倉庫但未成功。
  • 日軍將兩門小炮設置於鄰近倉庫屋頂,嘗試射穿四行倉庫鋼筋水泥西牆。不過,據了解四行守軍在倉庫東側工事庇護之下。
  • 謠言說日軍準備轟炸倉庫,要求英軍先撤離 F 號碉堡及新垃圾橋。不過當局未曾收到正式照會。
  • 圍觀者稱四行守軍不輕易耗費彈藥,僅在日軍接近其位置時才開槍及投擲手榴彈。
  • 附近地區整天可聽到斷續的機槍聲。
分析:

從楊瑞符的《四日記》、《中央社》電稿及外文報紙來看,28 日是比較平靜的一天。雙方並未短兵相接,僅與日軍以機槍、步槍隔著距離交火而已。到後來,為節省彈藥,守軍甚至都不輕易還擊。

10 月 31 日楊瑞符受傷入院後,第二天就有各方人士及記者訪問瞭解戰況經過。11 月 1 日《大公報》上刊載了一篇《閘北孤軍退出記》,引述楊瑞符的話說:「二十七日與敵激戰前後三小時候,敵人已知我軍不可輕犯,靜寂了兩天,少數敵雖履圖偷襲,均經我軍擊退。」【註18】也就是說,28、29 兩日相對地平靜,沒有激烈的戰鬥,這跟外文報紙的報導,甚至於《中央社》的報導都是一致的。

日軍在 28 日未大舉進攻,其實正常。27 日時日本土師大隊左翼中隊因不明情況,還嘗試奪下四行倉庫。但經過交火及租界流傳的消息,此時應已知道四行守軍至少有數百人,自然要等待大隊主力增援,下午調來的日軍大炮即是一證。加上四行倉庫並非兵家要地,沒有必須馬上奪下的急迫性。且四行守軍的消息剛剛傳出,還沒到萬眾矚目、世界震動的地步,土師大隊當然不會急著進攻。更何況,土師大隊其他部隊仍還需要完成掃蕩閘北南部的任務,之後才會把重心移到四行倉庫來。

但是,某一上海中文報紙的報導卻把 28 日的戰鬥描繪得如火如荼,日軍損失慘重。這家報紙的「獨家」報導,就是日後種種故事傳說的來源。容後再述。

另外,此日四行倉庫與外界來往交通不斷,亦說明了與公共租界鄰接的好處。

當晚有多批人馬進出四行倉庫。首先,軍統上海負責人文強送來電話機,並進入庫內與黃埔同學謝晉元見面。【註19】文強回憶應該可信,當時上海市電話局已全面改用機械式交換機,必須使用撥號式電話。軍用手搖電話無法撥通,所以文強購買西門子電話機送入。

而電話接通後,過來跟英軍交涉讓傷兵退出的,很大可能即是師參謀長陳素農,而他同時如曹聚仁回憶所述,順便視察倉庫。楊瑞符記述時,自然是不方便提到文強及陳素農的名字。

上官、湯、楊三人的歸隊過程,也側面驗證此處推想。他們三人在 26 日換防當夜原本不在營上(按,上官志標當天稍早請假至租界探望親屬),之後想要歸隊,應該會先至租界中的 88 師聯絡處報到。此時趁著運出傷兵的機會,跟陳素農等一起來到倉庫歸隊。

最後 12 時許,市商會童軍團一行 12 人(含楊惠敏及《立報》記者)來到煙紙店,送入補給品及兩面大型國旗。傍晚升起的那面國旗較小,應是下午楊惠敏透過途徑輾轉交人送入,她並未親至四行倉庫。29日早上升起的大型國旗是市商會在全市蒐購找到,28 日半夜由童軍團帶楊惠敏送入。

曹聚仁之前兩個月都待在四行倉庫 88 師師部報導戰事,與張柏亭合住二樓辦公室,跟 88 師官長關係匪淺,此時跟陳素農一起過來,自能進入倉庫內部,並且取得謝、楊兩人的短語簽名。而童軍團一行算是閒雜人等,只能止步於煙紙店,為免軍機外洩 ,不會讓他們進入四行倉庫。

謝、楊簽名和曹聚仁的特稿刊登於《新聞報》而非《立報》,更能證明是不同批的來人。而楊瑞符記載說「派員」去接國旗,也側面證明楊惠敏等未進入四行倉庫,否則該是楊瑞符或謝晉元出面親手接過才是。

10 月 29 日

《四日記》
  • 晨 3 時,楊瑞符至各連視察,要求不許睡覺。
  • 晨 6 時許,派見習官率傳令兵、號兵數人至屋頂升旗。
  • 晨 7 時許,日軍從交通銀行倉庫窗戶向四行倉庫射擊。大批日機亦在空盤旋。
  • 午 12 時,日本坦克 4、5 輛,沿光復路、國慶路及四行倉庫以北地帶,各主要交通路口,往來梭巡。守軍各連一面趕工,一面以機槍掃射阻止其運動。日軍以平射炮機槍還擊。
  • 午後 2 時,日軍以火力掩護準備進攻。「對峙約一小時之久,敵之攻擊毫無進展,且屢受重創。」
  • 午後 3 時半,日軍派兩艘小艇從黃浦江駛入蘇州河,至老垃圾橋被民船及英軍阻擋。英軍出面交涉後退出。
  • 晚 6 時許,日軍企圖利用黑夜接近西北面,以掘土機挖地道,轟炸四行倉庫牆壁,並準備以坦克車猛衝四行倉庫門口。楊瑞符與謝晉元討論,加強照明與監視方法。
  • 日軍槍砲聲,徹夜時急時緩。
《中央社》10 月 29 日第三次電訊稿【註20】
  • 「廿九日一日內仍有疏落之槍聲發出,但敵軍並無積極行動。」
《大陸報》,10 月 30 日,1、7 版:
  • 午後 2 時 30 分,兩艘載有 30~40 名日本陸戰隊的小艇從黃浦江溯蘇州河而上,在老垃圾橋(浙江路橋)被舢舨及英軍阻擋。
  • 早上,一面比閘北任何日本還要大的中國國旗在四行倉庫升起,聞上海市商會找遍全市後購得。
  • 日軍仍然繼續以機槍對倉庫射擊,但毫無作用,也未引致守軍傷亡。
  • 據聞晚上日軍將一連大炮移到四行倉庫以西。
《上海泰晤士報》,10 月 30 日,1、2 版
  • 皇家 Welch 火槍團緊急出動至老垃圾橋(浙江路橋)阻止兩艘「入侵 B 區」的日本小艇。英日雙方協商一個半小時後,日本小艇緩緩退出。
  • 在此時,四行倉庫附近一門日本大炮突然開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 中國新聞協會正式發言人宣稱他曾與守軍指揮官會面。顯然與守軍已有直接聯絡的方法。
《字林西報週日特刊》,11 月 3 日,頁 183:
  • 當日稍早,日軍以步槍及槍榴彈(按:當為擲彈筒)斷斷續續射擊四行倉庫。
  • 下午 3 時,日軍兩艘小艇在駛至新垃圾橋前,為英軍出面阻止。交涉至 4 時,小艇退出至黃浦江。
  • 同時,一門日軍火炮開火四次,3 發砲彈越過倉庫爆炸,1 發命中倉庫爆炸。可以看到國軍在屋頂來回移動並以步槍反擊。
  • 3 時許,日軍火力增強,步槍及槍榴彈射擊更猛烈,但效果不彰。
  • 下午,日軍改善北蘇州路上機槍巢的防禦,加了沙袋、鋼板和波浪形鐵板,並在靠河一側增添兩挺機槍。這些機槍對著倉庫西牆亂射。國軍從倉庫高層面河一側窗口冒險暴露身形還擊。更晚時,日軍又使用槍榴彈,但顯然無效。
  • 4 時許,1 名日兵出到開闊區,對倉庫轉角開了數槍,國軍很快把頭縮回窗內。這名日兵隨即成為國軍射擊目標,受傷但仍逃得一命。
分析:

從《四日記》、中央社電訊、及外文報紙可知,29 日的戰況也相對平靜。日軍不時仍以輕武器對倉庫射擊,應是製造壓力,並未大舉進攻。

《四日記》提到數輛日本「坦克」在四行倉庫以北(按,西北)各主要路口來回梭巡,並未接近倉庫。這些「坦克」應是前面提到的輪式裝甲車,超越障礙的能力薄弱,而四行倉庫周圍有各種工事及斷垣殘壁,若未經清理,它們自無法接近。外文報紙報導中並未提有坦克或裝甲車,也是一證。記者和圍觀者在蘇州河南,若有裝甲車接近倉庫,應該是看得到。而若有坦克或裝甲車被炸毀,其殘骸車體亦應留在倉庫近處,要將其拖走更不是短時間能夠完成,更該有許多目擊報導才是。既然沒有日本裝甲車輛接近倉庫,那些炸坦克的情節就只能是傳說了。

《四日記》也提到擔心日軍接近爆破,但也布置了相對應的監視警戒措施。

10 月 30 日~31 日

《四日記》
  • 晨 7 時許,日軍槍砲火力猛烈。西藏路交通斷絕。
  • 日軍平射炮擊穿西牆數個洞眼,讓守軍架設機槍射擊日軍,讓其倉皇奔逃。
  • 晚 8 時許,5 樓工事大部完成。
  • 日軍用探照燈照耀西藏路,以猛烈的機關槍封鎖路口。
  • 晚 10 時許,日軍火力更猛。
  • 晚 11 時許,日軍以平射炮及重迫擊砲向四行倉庫猛轟,最激烈時,每秒鐘一響。
  • 晚 11 時 40 分,副師長馮聖法轉來最高領袖命令,著於晚 12 時經英租界撤退。
  • 此時尚有輕重機槍彈藥四萬餘發,手榴彈迫擊砲彈四百餘顆。
  • 撤退部署:
    • 1 連派兵一排,附重機槍 1 挺,由排長楊得餘(即楊養正)率領,為收容部隊,掩護其餘向西藏路英租界撤退。
    • 傷兵先行暗自退出。
    • 謝晉元率機槍連及 1 連先退,並向英駐軍交涉善後。
    • 2、3 連依次撤退,楊瑞符在 2 連排尾、3 連排頭。
  • 午夜 12 時許,開始撤退。
  • 日軍以探照燈和 4 挺機槍封鎖西藏路,並以各種火力集中壓迫。
  • 守軍以火力壓制反擊,利用日軍火力間斷,分批衝出。楊瑞符在西藏路口左腿中彈。
  • 夜 2 時許,最後之收容部隊安然退出。守軍受傷 10 餘人。
《大陸報》,10 月 31 日,1 版:
  • 30 日,第 2 面國旗在倉庫頂升起。
  • 30 日整天,日軍機槍一直對四行倉庫射擊,間或使用槍榴彈(按,擲彈筒)。火砲稍有開火,但無甚效果。
  • 從晚 11 時起,砲彈子彈橫飛。
  • 日軍火砲布置於 40 碼外,轟擊倉庫頂樓。
  • 晚 2 時許,360 名以上四行守軍撤退,被租界當局送至河濱大廈(Embankment Building)。
《上海泰晤士報》,11 月 1 日,1、4 版:
  • 30~31 日晚,共 12 發炮彈落於租界市區。
  • 四行守軍於該晚在日軍砲火下,衝過北西藏路撤入英軍防線。近 380 人安全撤退。
    • 北蘇州路為日軍大量射擊覆蓋。國軍從倉庫三兩通過挖通的牆壁,進入距英軍 F 號碉堡約 10碼的小商店,然後向東衝過北蘇州路與北西藏路相接的空闊路口。
    • 日軍以一探照燈照亮撤退點。來自不遠處日軍機槍巢的機槍子彈四處橫飛。
    • 第 1 名撤退國軍在晚 10 時後不久衝過。11 時許已有多名衝過。
    • 晚 11 時,日軍火砲加入對四行倉庫的射擊。據判斷有 3 門 3 吋炮及 1 門大口徑炮,同時對西牆開炮直至 2 時。
    • 當日軍最後確定國軍正在撤退時,緊急調派一盞探照燈及一挺機槍至北西藏路的閘北一側(按,即西側),對橫過路面的守軍射擊。
    • 大約同時,1 挺在新垃圾橋西約 100 碼的日軍機槍對光復路及新垃圾橋射擊。
    • 5 名英軍士兵在 F 號碉堡內據守整晚,受到來自光復路及北西藏路兩面的射擊。
    • 2 時前,守軍槍火靜寂。15 分鐘後,日軍進佔倉庫。
  • 守軍帶出大批彈藥,向英軍繳械後被卡車載至河濱大廈。
  • 撤退過程中,守軍 3 名陣亡,22 名受傷,356 名安全無恙。
《字林西報》11 月 1 日,5、10 版
  • 30 日整天雙方不時以機槍步槍交戰。
  • 從午夜開始,雙方機槍、步槍持續互射,機槍射擊一次長達 40、50 發(按,重機槍)。四行守軍從西牆上 7 個開口與在上海福源、福康錢莊聯合倉庫屋頂的日軍及光復路上的一個機槍巢交火。偶爾從四行倉庫擲下一枚手榴彈。
  • 凌晨 1 時後,日軍火炮連續開火,2 門集中射擊西牆,2 門射擊倉庫北面。每 6、7 發即暫停,1盞位於福源、福康錢莊聯合倉庫牆角的小探照燈慢慢掃過西牆,似是檢視傷痕。1 名國軍往探照燈方向投擲手榴彈,距離不足落於半途爆炸。
  • 1 挺日軍機槍開始對西牆射擊,當子彈落在砲彈擊穿的牆洞時,可以看到曳光彈穿過牆洞射入倉庫內。
  • 另 1 挺機槍監視著光復路,每當撤退的守軍衝過路面時,機槍即對他們射擊。
  • 直到 2 時,日方稍有動彈即被倉庫守軍射擊。日軍火砲射擊越來越頻繁,可以看到砲彈火光穿入倉庫爆炸。守軍還擊槍聲也愈來愈稀疏。
  • 2 時 30 分,一切安靜下來,只有紅、白色燈光在四行倉庫屋頂閃爍,以及日軍的歡呼。
分析:

白天戰況跟前兩天類似,日軍並未大批進攻四行倉庫,仍以機槍、步槍、槍榴彈對四行倉庫射擊,惟頻率更高,火力更密集。白天日本火炮稍射數發,至近午夜才密集發射。

四行守軍撤退乃是經由挖開的大陸銀行東牆進入東側民房,從煙紙鋪出來,橫過北西藏路,進入中國銀行堆棧的南大門。有些文字稱往南通過新垃圾橋(西藏路橋)撤至蘇州河以南,不確。從外文報導可推知是向東橫過北西藏路、光復路交口至東側,從北蘇州河路上的大門進入中國銀行倉庫。在此繳械並休息後,被英軍以巴士及卡車載至更東的河濱大廈(英國皇家威爾士步兵團 2 營營部,北蘇州河路 400號),後來再載至跑馬場。

圖 17: 日本上海特別陸戰隊第十大隊(土師大隊)對四行倉庫的攻擊圖。雖然調集了 15 釐米(第四大隊七中隊?)和 12 釐米榴彈砲(第四大隊八中隊),對四行倉庫的砲擊還是來自西側的山砲(第四大隊九中隊,吳第一特別陸戰隊)


謠傳日軍佔領北西藏路路面,有地堡封鎖,不確。若是如此,四行守軍衝過光復路口撤退時,傷亡當更慘重。

日軍封鎖及探照燈光主要來自西面光復路上。楊瑞符負傷後在租界住院期間,接受上海市政府派員訪問,留下口述紀錄稱:「....他們在西面打著強烈的電光,控制東南面....」【註21】

北西藏路的路面一直是公共租界萬國商團及英軍防區,日軍並未佔領(見圖 6 及圖 18)。服務萬國商團的鄭俠飛回憶他在 29、30 日兩天在 F 號碉堡值勤,30 日下午 4 時與英兵一起沿西藏路往北巡邏,走到開封路口,看到開封路(按,北西藏路西側應為蒙古路)上有數十名日軍正在布陣,面對四行倉庫後面(即北面)。【註22】

開封路口距光復路口約 330 米,且因北西藏路稍曲,斜向東北(參見圖 1、圖 2、圖 10 及圖 18),此處並無法有效封鎖光復路口。北西藏路方向應如外文報紙所稱,日軍發現守軍撤退意圖後,稍晚才緊急調機槍及探照燈來封鎖。1 營老兵章渭源回憶撤退時謝晉元先過馬路,在對面人行道指揮,後來日軍以機槍及強烈燈光封鎖北西藏路半邊馬路及人行道。【註23】從這回憶以及外文報紙報導英軍 F 號碉堡彈痕累累,最合理的推測是日軍臨時前推至曲阜路口西側附近,此處距光復路口約 200 米,射界正好涵蓋北西藏路西側半邊馬路。若日軍再更往南靠近國慶路口,封鎖的就當是整個路面了。


圖 18: 四行守軍撤退時橫過的北西藏路北眺,可見到稍北處斜向東北,以及西側人行道上英軍設置之鐵刺網。

傷亡分析

從前面所述可知,四行倉庫戰鬥並不激烈,除了第一天(27 日)日軍僅以班級兵力與守軍短兵相接外,其它三天都是在一段距離外的對射。即或日本陸戰隊派人接近刺探,也都會被手榴彈驅逐,難以接近倉庫。四行守軍有倉庫堅壁保護,而日本陸戰隊直到最後一晚才大量動用火炮射擊倉庫,雙方的傷亡都不會太高。

日本陸戰隊佔領四行倉庫後,發布新聞稱發現國軍屍體百餘具,自是誇大宣傳。

不過,坊間流傳的國軍戰果也是一樣地誇大。孫元良回憶錄稱:「敵軍橫屍四行倉庫附近的約兩百餘,傷者無算,並毀其戰車二輛。」【註24】,這是明顯毫無根據的,因謝晉元在 1937 年 11 月 1 日受訪時都僅稱斃敵百名以上,也沒提到戰車。不過謝晉元斃敵百名的數字,以及 10 月 29 日他寫給孫元良的公開信稱 27 日戰鬥「斃敵 80 人以上」,也都是為了宣傳而誇大了。只要想想,在蘇州河南岸圍觀的中外記者所拍攝的眾多照片中,都看不到這種屍橫遍野的情形。

當然,抗戰初期國軍方面確有為了解釋上報戰果極大卻找不到屍體的困窘,遂把「消失的屍體」推諉於「警犬拖屍」。但此說純是無稽,軍犬/警犬是珍貴資源,要花上許多心力訓練,不會拿來拖屍體,難道牠們就不會有傷亡?士兵陣亡,屍體在戰場上多躺個一天半响並無差別,日軍為何一定要在短短數小時內來個地面清零?這是根本不必要也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況四行倉庫四周有各種工事和障礙物,只要看看四行倉庫西南角橫亙路面且比人還高的沙袋工事,也就會知道「警犬拖屍」之無所依據了。

研究戰史,有一個重要原則是「自損自報」(或稱「自情自報」)。

己方派遣多少部隊、損失多少,都是在現代戰爭中各軍自己必定要搞清楚的資料,上級也不容下級作假,因現存戰力的多寡會影響到對下一階段作戰行動的計畫與執行。當然這資料最好是原始資料,如基層報告、衛勤統計等等,也就是軍隊作戰據以運用的資料,通常比較接近實情。

而戰果如何,眾所周知都會有相當大的膨脹誇大,一般都要大打折扣的。

四行倉庫戰鬥時國軍 524 團 1 營的傷亡,目前沒有檔案紀錄,只能根據謝晉元在役後與記者談話、外電報導及租界工部局紀錄,以及當時的訪談紀錄大致推算。

謝晉元在 1937 年 11 月 1 日接受中外記者訪問時稱 524 團 1 營原有 420 人,撤至公共租界有 377 人,有 10 餘人殉難。【註25】他的這些數字有點混亂。420 人應該只是個大約數字,而 28 日晚曾撤出一批傷兵,29 日也很有可能也撤出過一批。根據外文報導,1 營在 30 日晚撤退時應有約 380 餘人,其中 6名死亡(可能含傷死),20~22 名負傷(可能含傷死)。謝晉元的 377 人應該包括了撤退時負傷入院的 20~22 人,扣除後與工部局紀錄最後進入孤軍營有 355 人吻合。

照此推算,四行守軍總共陣亡 10 餘人,負傷約 50 餘人;扣除撤退時的傷亡,27~30 日四天戰鬥期間陣亡當在 10 人以下、傷約 30 餘人。

根據 1937 年 11 月 1 日《大公報》報導,四行守軍在四日戰鬥期間(不含撤退)共陣亡 5 人,30 餘人受傷。【註26】四行老兵回憶,四天戰鬥期間直至退出倉庫之前,有 5 人陣亡,32 人負傷。【註27】與謝晉元說法吻合。

日本上海特別陸戰隊在四行倉庫戰鬥中的實際傷亡數字,也缺乏檔案紀錄。目前所知數字為死亡 1 人(傷死),傷 42 人(含皮肉輕傷)。【註28】另 10 月 28 日近午,派來支援土師大隊的小泉中隊(屬十二〔大西〕大隊)在廣肇山莊附近傷死一人,【註29】但此地距四行倉庫約兩公里,應不屬四行倉庫戰鬥範圍。

雖然僅死一人的數字會讓人難以置信,但是考證其來源,或許可以讓我們對抗戰初期日軍陣亡人數多寡有些瞭解。

近年來,有些研究者開始利用當年日本政府《官報》,用來研究中日戰爭初期的日軍死亡人數,其中翹楚者為童屹立。他們之所以開始爬梳《官報》,主因是至少到 1938 年為止,日本政府《官報》不時會公布戰死者姓名籍貫及戰死時間地點。這是因為日本當時有整套的徵兵及撫卹制度,戰死者會升一級且授與功勳,並入祀靖國神社,這都是正式的官方作業程序。而日本當時是處於戰勝態勢,還不太諱言戰死人數。當然,到後來戰死人數過多,特別是太平洋戰爭開始之後,日本《官報》就不再刊載戰死者的名單。所以,1937~1938 這兩年《官報》公告的陣亡名單,還是有相當參考價值。

至於日本海軍的傷亡(上海特別陸戰隊屬於海軍),筆者自己從日本海軍編印的《支那事變盡忠錄》取得一些初步統計數字,在此分析分享。

前面提到的日軍傷死 1 人的數字來自日本海軍編印的《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3 卷。此書是日本海軍為鼓舞報國精神,在 1940~1941 年間編纂出版,第 1 卷涵蓋時間自 1937 年 8 月 9 日至 17 日,第 2 卷自 8月 18 日至 9 月 15 日,第 3 卷自 9 月 16 日至 12 月 17 日。若非太平洋戰爭開始,似乎還會繼續出版更多卷。由於日本海軍在中國戰場上死亡人數較少,所以還有餘力編纂這類書籍,等到太平洋戰爭開始,死亡人數暴增(如攻擊珍珠港當天即損失 55 名飛行員及 10 名潛艇乘員),就再也不可能如此奢侈了。

檢視其記錄內容,讓人感覺相當完整。如記載樅級二等驅逐艦「栂」號(ツガ)1937 年 8 月 14 日上午在通州水道被國軍 8 架飛機(按,5 大隊的霍克三)轟炸,艦體僅至近彈破片輕微損傷,但有 3 名水兵死亡,再如 8 月 14 日筧橋空戰鹿屋航空隊損失 2 架九六陸攻共 12 名乘員(按,其他 2 架迫降全員生還)、8 月 15 日南京空襲木更津航空隊損失 4 架九六陸攻共 28 名乘員、同日筧橋喬司紹興空襲「加賀」號航空隊損失共 21 名乘員、10 月 30 日崑山車站空襲木更津航空隊損失 1 架九六陸攻共 7 名乘員等等,對這些大小損失並未諱言不提。且其中對每個死亡人員都用至少 1~2 頁篇幅介紹,含籍貫、階級、單位、死亡過程及原因、相片、遺書等等,極為詳細。

筆者粗略統計其中人數,從 1937 年 8 月 9 日至 12 月 17 日,日本海軍在中國戰區戰死 814 人,非戰鬥死亡 45 人,總共 859 人。

那麼,其可靠度如何?會不會有隱瞞之處?這也可以跟其他資料比對。

目前已知原始資料中,1937 年 10 月 20 日《支那事變概報第 58 號》記錄有日本海軍從開戰起至當天正午為止,在中國戰區有 714 人戰死,17 人失蹤。【註30】

檢視《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1~3 卷內容,從 1937 年 8 月 9 日至 1937 年 10 月 20 日,日本海軍戰死712 人,非戰鬥死亡 21 人,總共 733 人死亡。

所以,《支那事變盡忠錄》的內容應該是相當接近日本海軍戰死的內部數字了。

照前列數字比較,四行守軍四天(不計撤退)戰死 5 人,傷 32 人,日軍戰死 1 人,傷 42 人。
若再回顧 10 月 27 日外國記者拍攝的戰鬥照片,楊瑞符回憶、中央社電稿、以及外文報紙報導等對28、29 日兩天戰況相對寂靜的描述,這樣的傷亡數字並不離譜。

話說回來,對此戰鬥雙方傷亡的比較其實並沒有太大意義,因為此役對四行守軍來說最大目的是政略宣傳。以傷亡數十人達到轟動世界的目的,即使日本陸戰隊完全無人傷亡,也是圓滿完成任務。

傳說之為物

人、時、地、事都已經探討過,其次就應該是「物」了。這個「物」就是有關四行倉庫的種種傳說故事,而之所以稱之為「物」,也因為它們是慢慢地人為形塑出來的。

仔細檢視這些傳說故事,可以發現它們幾乎都來自四行倉庫事件之後數十年的敘事及回憶。不幸的是,這些敘事通常都源於抗戰時期為激勵民心士氣而為的誇大陳述,而老兵數十年後模糊的回憶卻又常常被這些故事給暗示、同化,增加了研究的困難。更糟糕的是,老兵的回憶往往也受到一些人的影響,在未深入調查的情形下,給老兵一些誤導提示,讓故事更加撲朔迷離。

四行守軍抱彈跳樓的傳說即為非常典型的例子。

此事本為四行倉庫戰鬥期間上海一家報紙誇張的報導,第二天後就沒有人當一回事,但這故事卻在抗戰救亡的宣傳書籍中留了下來。原本多年也沒有人關注,1975 年中影拍攝《八百壯士》,將其加入情節之中,也在同時期書刊中再現身影。近年大陸掀起抗戰熱,此事又進入少數僅存的老兵回憶之中,人事時地各不相同。再經一些人的拼湊,人名也有了,細節也補上了,編出了所謂陳樹生抱彈跳樓大破日本鋼板陣的荒謬情節(如,謝繼民《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中即持此說【註31】)。

在此,做一個正本清源的剖析。

始作俑者

1937 年 10 月 29 日,上海《新聞報》2 版刊載了如下的獨家新聞:

「〈六樓躍下 與敵併命〉

昨晨(二十八日)拂曉時有敵二十餘人、在新垃圾橋蘇州河畔打旗語、招其部隊來攻堅守於四行儲蓄會內之我八十八師軍隊、被我軍瞥見、即有一軍士身上滿縛手榴彈、突由六層樓窗口躍下、適墮在該處之敵群中、該二十餘敵軍、盡與煙彈同化烏有、其壯烈犧牲之精神、誠驚動天地而泣鬼神、此後敵遂未敢往攻、現四行儲蓄會四周、敵未敢輕進、

前日午夜、有敵四十餘向四行儲蓄會倉庫窗口爬入均被我殲滅、」

地點很有意思,「新垃圾橋蘇州河畔」,這應是在東棟(大陸銀行倉庫)的光復路門前不遠,此處距離英軍的 F 號碉堡不過 20 公尺,距離 1 連據守的西藏路煙紙店更近。日本陸戰隊 20 多人在此處聚集,竟沒被 1 連發現。而能夠炸死 20 多人的大爆炸,竟未驚動 20 公尺外的英軍士兵,也未驚動倉庫內徹夜趕築工事的四行守軍及謝晉元、楊瑞符,更別說蘇州河南面對岸的美國陸戰隊士兵,以及早上 5 時宵禁解除後就來眺望的上海市民。這麼多人圍觀,就算沒有第一時間看到跳樓和爆炸的場景,總該看到散落一地的日軍屍體吧?如有這麼大的爆炸和這麼多的屍體,總該有人會通知報紙媒體吧?媒體記者也會拍攝照片或影片吧?

可是,不單前面提到的三家外文報紙和中央通訊社沒有報導,連上海其它中文報紙如《申報》、《大公報》、《立報》、《民報》、《時報》、《社會日報》、《戰時日報》等,在這幾天統統都沒有提及此事。現存的 10 月 28、29 日的四行倉庫照片中,也沒有屍體橫陳的景象。

圖 19: 1937 年 10 月 29 日上海《新聞報》2 版,有關抱彈跳樓及日軍摸入倉庫的獨家報導。


圖 20: 右邊兩層樓高的鋼骨水泥小樓即英軍 F 號碉堡,對整個光復路一覽無遺。時間在四行倉庫戰鬥結束以後。




圖 21: 法國記者拍攝的四行倉庫西南角,1937 年 10 月 28 日。


不但倉庫外面的英美軍和群眾不知道有這些事,連四行守軍也不知道這些事。

謝晉元在 10 月 29 日上午 10 時寫了一封信給師長孫元良,報告稱:「二十七日敵攻擊結果,據瞭望哨報告,斃敵在八十名以上。昨(二十八)晨六時許,職親手狙擊斃敵二名,租界民眾同胞瞭望者,皆拍掌歡呼。」【註32】既沒有提到 27 日午夜爬入倉庫被消滅的 40 餘人,也沒提到 28 日拂曉抱彈跳樓炸死的 20 餘人,更沒提到 28 日稍後以警犬衝鋒被炸斃的 60 餘人,反而特別報告 28 日拂曉自己狙擊斃敵二名引來歡呼。不禁要問:同一時段眾目睽睽之下抱彈跳樓炸死二十餘名敵人的壯烈事蹟,謝晉元為何不報告呢?

楊瑞符受傷入住租界宏恩醫院後,88 師、上海市政府人員及記者就到醫院探訪。11 月 1 日《大公報》刊登了訪問稿,楊瑞符說:「二十七日與敵激戰前後三小時候,敵人已知我軍不可輕犯,靜寂了兩天,少數敵雖履圖偷襲,均經我軍擊退。」【見註 18】完全未提及《新聞報》報導的拂曉抱彈跳樓與午夜日軍爬入這兩個事件。

如前文所述,楊瑞符於 1938 年在漢口、1939 年在四川合川發表的兩版《四日記》,裡面涵蓋了許多四行倉庫這四天內的細節,但是對跳樓事件、窗口爬入事件也完全未曾提及。

不但謝晉元、楊瑞符對此事不知情,過了幾天後,連《新聞報》的記者對跳樓一事也不再提起。謝晉元在 11 月 1 日接受中外記者訪問,其中包括《新聞報》記者,但該報記者卻未追詢抱彈跳樓壯士的姓名和犧牲詳情,反而報導了退出倉庫時傷重不治的兩名士兵之一的姓名。【註33】

圖 22: 「謝晉元談機槍三挺掩護退出經過」,《新聞報》,1937 年 11 月 2 日,3版。


更讓人起疑竇的是,非但四行守軍官長不知此事,四行守軍之後被羈留於孤軍營中整整四年,這四年裡孤軍營內外都沒有人提起此事,更沒人追詢這位壯士名字。

要知道孤軍營當時與上海各界人士交流頻繁,民眾頻頻探訪孤軍營,最多時候一天可達上千人,還有學生義務服務,外界更供應報刊雜誌,還來人教識字、辦汽車訓練班等等。這些人士若聽到謠傳或看到一些救亡書刊提到跳樓之事,應該會好奇詢問,而孤軍們自該答詢並肯定地告知壯士名諱才是。

就如萬國商團派在孤軍營服務的翻譯鄭俠飛,即曾當面詢問上官志標以及到營服務的楊惠敏有關外傳她泳渡蘇州河獻旗的謠言,二人皆予否認。【註34】

可是抱彈跳樓這一壯烈事蹟,在孤軍營中卻未曾引起任何反應。更特別地是,在這四年當中,孤軍營每年都要與外界人士同開四行倉庫紀念會,外界報刊雜誌都有報導,但孤軍們顯然從未有人提及其人其事來公開悼念,否則早該流傳在外。而幾十年後回憶出各種不同情節、不同姓名的四行老兵們,為何在孤軍營中緘口不言

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四行倉庫戰鬥不是發生在一個廣袤的戰場,而是集中於一個長 90 公尺、平均寬 40 公尺、僅如足球場大小的狹窄地域中,四行守軍在這四天戰鬥中的陣亡人數僅寥寥 5 人,這跳樓壯士必定在這 5 人之中。有什麼理由這位抱彈跳樓壯士的名字事蹟會被埋沒,不為謝晉元、楊瑞符、上官志標(按,他留有〈四行倉庫堅守記〉親筆手記,1970 年代在台灣出版,見後文)等長官所知,也不被同僚戰友廣泛談論,進而讓外界也廣為周知呢?

外不見於圍觀群眾,內不曉於守軍官兵,那麼,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跳樓之事並未發生。

所有疑問,夙然而解。

很明顯地,這抱彈跳樓的新聞是《新聞報》記者編造的故事。而他不但編造此事,還編造了 27 日午夜日軍 40 餘人爬入四行倉庫被消滅的故事。後者也同樣流傳下來,變成四行倉庫的另一傳說。

回頭再看《新聞報》這幾日的報導,可以發現內容都相當誇張,29 日的報紙不但編造抱彈跳樓及日軍摸入倉庫的故事,還刊載國民社有關 28 日下午日軍以警犬衝鋒被殲 60 餘人的報導。也就是說,短短不到 24 小時內,日軍就被消滅了 120 人!

另外,前文提過,記者曹聚仁 10 月 28 日晚離開四行倉庫時橫過北西藏路不過短短 20 公尺的距離,卻寫成輾轉繞路數十里至真茹、南翔的誇張文字,也是發表於《新聞報》。【註 10】

很顯然地,《新聞報》有關四行倉庫的新聞報導可信度頗有問題。

圖 23: 1939 年《良友》第 148 期第 9 頁,孤軍與外界人士一同舉行四行倉庫戰鬥二週年紀念會。

傳說醞釀


這個抱彈跳樓的故事雖未在當事人四行守軍及上海報紙之間引起任何反應,但卻在當時以新聞集錦的方式被不少抗戰救亡的宣傳刊物所轉載。

例如,上海救亡出版社在 1937 年 11 月出版《八百英雄抗敵記》,其中第 17 頁「六樓躍下與敵併命」、第 18 頁「警犬衝鋒犬敵同盡」,標題及內容都跟《新聞報》報導完全相同;上海復興出版社的《八百孤軍抗日記》第 21、22 頁, 標題及內容也跟《新聞報》報導雷同。同月,時事研究社出版《震動世界的八百壯士》,其中第 22 頁首則新聞集錦即是轉載《新聞報》的此則報導,除了標題改為「始信人間有鐵軍」外,內容一字未改。

除了一字不改的轉載外,也有些刊物在轉載時簡化修改了一部份。如戰時出版社的《八百孤軍・孤堡四日記》,內容來自新聞報導集錦,簡化後的版本稱:「(二十八日)拂曉有敵軍二十餘人在新垃圾橋打旗語,招其部隊來攻。我軍一兵瞥見,即身縛手榴彈,自六樓躍下,一陣青煙,與二十餘人同化烏有。」【註35】

除了新聞集錦,此故事也開始進入文藝作品。

徐遲的短篇小說/紀實文學《閘北孤軍記・孤軍八百人》裡,不但跳樓之事移到下午,接著更有十多名四行守軍向日軍陣地衝鋒的情節。【註36】同書中戲曲研究家趙景深的大鼓詞《八百英雄》也將此事編入。【註37】

趙景深在 1938 年將這大鼓詞修改重編,加上插圖,新印《八百好漢死守閘北》,【註38】此書仍是大鼓詞,也保留了跳樓故事。此書書前號稱楊瑞符親校,到今日卻引起誤會,以為楊瑞符也同意有跳樓之事。其實所謂「親校」不過是宣傳手段,輾轉求到楊瑞符簽名,藉以增加銷路。試想,對這大鼓詞作品,即使楊瑞符有意見,趙景深就一定會改嗎?楊瑞符顯然受到許多這種為他人背書宣傳的困擾,所以他1938 年在漢口發表《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時,在文末特別補白:「本篇所述,僅就瑞符個人所目擊者所感想者而寫,一言一語,不敢虛飾,至於其它寶貴可記之事蹟自然很多,但非本人目擊者,只得留待關心此四日記之人士另文補述之。」【註39】

1938 年也推出了兩部有關四行倉庫的電影。香港中南光榮影片公司拍攝,魯司執導的《八百壯士》納入了跳樓炸日軍的故事。但由軍委會監製、中國電影製片廠拍攝、應雲衛執導的《八百壯士》就沒有此跳樓的情節。【註40】後者拍攝期間,楊瑞符抵達漢口,且發表了《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提供了不少四行倉庫內的細節;或許是楊瑞符的影響,該片雖然仍有文藝宣傳上的鋪陳,整體並不誇張。

此外,文藝作品和救亡書籍雖有此故事,政府的正式宣傳品並不採錄。1938 年國民黨中執委宣傳部出版的《寧死不屈》中的〈八百壯士死守閘北〉一篇,就沒有跳樓故事。【註41】

隨著時間過去,四行倉庫也逐漸淡出民眾視野。1946 年張文元出版《四行孤軍紀念特輯》,替返國留於滬上的四行守軍人員爭取安置,直接轉載《震動世界的八百壯士》的〈始信人間有鐵軍〉那則故事,連標題都保留。【註42】

之後數十年,時局變動,風雲變色,再也無人問津,直到台灣的中國電影公司於 1975 年拍攝上映《八百壯士》,才又被人提起。

圖 24: 1975 年電影《八百壯士》抱彈跳樓一幕。

傳說再現

丁善璽導演的這部《八百壯士》將抱彈跳樓故事收錄其中。此後,八百壯士的故事又開始在台灣報刊書籍出現,往往也包括了抱彈跳樓情節。

上官百成《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第五章〈新聞報導集錦〉中,重述了抱彈跳樓的故事:

「(六)偉大的肉彈

二十八日黎明時分,有敵軍二十餘人,在蘇州河畔打旗語,似為招致其部隊來攻,有一位在六樓守望的壯士見狀,立即全身縛滿手榴彈,突由六層樓平台,對準敵叢躍下,一個大肉彈轟然爆炸,煙屑飛揚中,二十餘敵兵化為泥灰肉醬,南岸群集的市民,鼓掌歡呼,但也為這個英勇的壯士悼念,其壯烈的犧牲精神,誠是驚天地而泣鬼神。」【註43】

標題文字雖然稍有更動,可以看到基本上和《新聞報》並無差別。不但如此,此章更加上了「(七)謝晉元與上官志標手刃敵兵」的一則,稱日軍取梯爬上二樓,上官志標扼日兵喉嚨將其推落,謝晉元以手槍擊斃第二名日兵。【註44】

「手刃敵兵」此節明顯是日後創作,因此則「新聞報導」未見於當年任何報刊,僅見於本書。(按,當年《新聞報》曾刊登上官志標題字,但誤稱其為「管志標」。)

這兩則都是「新聞報導集錦」,而該書之前的第四章〈四行倉庫堅守記〉,標明為為上官志標手記,對此二事皆未提及。【註45】

同年,呂漢魂、盧克彰出版《八百壯士》,抱彈跳樓及手刃敵兵二事不再是新聞集錦,直接被納入對四行倉庫戰鬥的描述中,而且更加上對話,繪聲繪影:

「 ⋯⋯ (二十八日) ⋯⋯ ⋯⋯ 在屋頂上擔任瞭望任務的幾十個弟兄 ,當大批日軍在砲火掩護下接近倉庫西邊時,突然有一位第三連的弟兄,他已經受了傷,咬牙切齒地繫好手榴彈袋,另在身上插了四顆手榴彈,有人看到他動作,但不知他要做什麼?

『不要站起來!』有人看見他爬到圍牆邊直立站起來,連忙大聲警告:『注意鬼子的狙擊!』

『他媽!』只是一瞬間的事,有人看到他跨過為圍牆,握著的手榴彈『啪!』一聲拉開了。

『老子和你們拼了!』他的聲音還留在空氣中,跨在圍牆上的身影不見了。

接著,一陣轟然巨響由下面傳上來,有人向下瞭望,二十多個日軍已經橫七豎八躺在倉庫大門,其餘的正在向後逃遁,⋯⋯ 」【註 46】

而手刃情節被安排在 28 日白天,稍晚於跳樓事件,位置在倉庫二樓西南窗口,筆墨更加鋪陳。
【註47】

此書未提及謝晉元於 28 日晨在屋頂以步槍狙擊日兵,也未提到上官志標於 28 日晚才進入四行倉庫,顯然呂、盧兩位作者誤認上官志標與謝晉元手刃敵兵情節為真,以為這就是 29 日早上謝晉元致孫元良信中提到的 28 日晨親手斃敵之事。從此,又多了一個傳說。

圖 25: 《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新聞報導集錦


1977 年,王潔、張柏亭、孫元良合撰《上海「八百孤軍」記實》,分三期刊於《湖北文獻》季刊,其中張柏亭的部分提到 28 日拂曉第 3 連受傷班長從三樓窗口跳下的「壯烈的肉彈反擊」,還有當日下午日軍以長梯登樓,被上官志標及謝晉元手刃的情節。【註48】不管是標題、內容,都跟前述二書類似。

有個現象,值得注意。

王潔當年為 88 師砲兵營長,他稱 26 日晚在師部開全師營長以上會議時,目擊師長孫元良當面點將,要謝晉元團附、楊瑞符營長、上官志標團附三人留下。

此季刊刊登的孫元良的文字亦稱:「在全軍退卻滬西前,我請第五二四團的團附謝晉元中校和該團第一營營長楊瑞符少校團附上官志標少校三位同志到『四行倉庫(大陸、金城、鹽業、中南四銀行聯營的倉庫)』我的司令部裏,我親自交給他們『死守上海最後陣地』的命令。」【註49】而張柏亭也稱是三人皆赴師部接取命令。

可是,據楊瑞符的《四日記》,當晚他先至 524 團團部接受撤退命令,後來又被召回團部等候謝晉元返回,才被告知要留下據守,並未去師部。而且上官志標僅為連長,當晚請假探望眷屬不在營上。這可見即使是當事人,數十年後的記憶也不見得可靠。

更讓人驚訝的是,孫元良的回憶當來自其前幾年出版的回憶錄,但在其回憶錄原文中,卻明白地寫著,召團附謝晉元中校、營長楊瑞符少校兩人至師部下達命令,並不包含連長上官志標上尉。【註50】行筆至此,不禁要問,是誰影響了王潔等三人,把上官志標加了進去?更讓上官志標升官?

雖是細節,卻不得不讓人警惕,當處理多年後的口述回憶文字時,除了因年久記憶模糊的因素外,更要考慮第三者的影響與干擾。

圖 26: 孫元良回憶錄中有關下達死守四行倉庫命令的一段,僅提及謝晉元及楊瑞符。《億萬光年中的一瞬》,1974 年 2 月再版,第 210 頁。

傳說成型

大陸改革開放後,在 1980 年代初開始蒐集抗戰老兵回憶史料,這些工作多是各地方政協所屬文史資料委員會或者地方縣志的編輯人員負責。以當時政治氛圍,沒有官方出面牽頭,這些老兵們很少會主動撰寫回憶。而在撰寫過程中,這些文史人員也不免會與老兵進行互動。他們很可能從類似參考消息之類的資料得知台灣方面有抱彈跳樓的故事,而在與老兵互動中,也將這故事傳播至老兵腦中。較早寫下的回憶,又不免會被拿來作為與後來訪尋老兵互動的材料。就這樣地,抱彈跳樓的故事再度逐漸成型。

這互動的痕跡,可以很容易地在一些老兵的回憶中看出。如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所展示的四行老兵李春生回憶手稿,其第一頁稱謝晉元「...進倉庫時召集全體孤軍同志講話:四行倉庫的戰役,我們要寧死不屈、絕不投降、絕不妥協,絕不做亡國奴。我們有上海八百萬市民,有中共地下黨組織是 XX 孤軍營的後盾,有青年團體進步組織站在我們一邊,就是全部死了,也死得其所的。謝團附叫各連造花名冊,死了後做根據。」【註51】謝晉元怎麼可能說這種話?

再如老兵章渭源稱日軍坦克衝到倉庫大門時,一壯士身綁炸彈和手榴彈從窗口跳下與敵坦克同歸於盡,還更加註:「(此事曾載《中國青年報》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六日記者採訪軍事博物館的報導)」【註52】這是章渭源自己加註,還是整理者加註?回憶還需要引用到共青團機關報的報導,不能说没有政治正確性的考量。

以下羅列幾個回憶,以資參考。


鄭俠飛(萬國商團團員,孤軍營翻譯)
〈八百壯士與謝晉元團長〉,《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 4 輯》,1980 年,第 70~82 頁。
〈八百壯士對敵戰鬥之我見〉,《通城文史資料第 1 輯》,1985,第 36~43 頁。

鄭俠飛(1980)稱 10 月 29 日早上至 F 號碉堡擔任翻譯,英軍小隊長閒談說:「今天拂曉,有一個中國兵身上裹滿手榴彈,從屋頂上突然而下,躍入日兵叢中,只聽轟然一聲,這位勇敢的中國兵為保衛祖國與敵人同歸於盡。」又稱幾個英國兵說:「昨天下午,中國人用卡車裝了慰勞品,沿蘇州河北岸,開到西藏路橋北堍東側,將慰勞品送進煙紙店窗口,給四行倉庫內的中國兵。」

鄭俠飛並非目擊,轉述的文字語氣、時間及事件也頗有疑問。若真是 29 日拂曉,《新聞報》29 日出刊報導是 28 日拂曉,那也太巧了,難道《新聞報》記者有預言能力?而他更轉述英兵說法稱 28 日下午用卡車送進慰勞品,這也有問題。因為光天化日之下,租界當局要維持表面上中立,不讓人公開地運送慰勞品。上海市商會的慰勞品是在 28 日的午夜才用卡車載到西藏路橋北堍東側,再趁黑送入煙紙店的。若真是英兵的敘述,一定會說是晚上而不會說是下午。鄭俠飛的回憶,很可能是受到《新聞報》引起的謠言影響,混入了記憶之中。

四行守軍從四行倉庫撤退至西藏路東的中國銀行倉庫,該處正是鄭俠飛服勤時休息所在地,他自告奮勇地跟著四行守軍做翻譯。後來萬國商團將他配至孤軍營提供翻譯服務,除了有段時間陪謝晉元住院約兩週外,他在孤軍營一直待到 12 月中,之後還不時拜訪孤軍營。跟其他老兵一樣,在他的回憶中,在孤軍營期間,都沒有提到曾探詢確認那位抱彈跳樓勇士的身份。相較於他特別花了數百字的篇幅來澄清楊惠敏泳渡蘇州河的謠言(聲稱他在 11 月 1 日於孤軍營前直接詢問楊惠敏,以及後來詢問上官志標,都是否定的答案),他在孤軍營時,對於抱彈跳樓壯士的身份如何,卻再也沒有過

李春林(2 連 1 排排長)
《回憶「四行倉庫」在上海》,手稿,1980 年 9 月 8 日,共 5 頁,現存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

李春林的回憶稱:「有一次鬼子正在埋地雷炸藥,我連四班副班長陳樹生同志身綁炸彈數枚,從窗口跳下,炸死鬼子多人,與敵人同歸於盡。」

如前所述,李春林回憶將「中共地下黨組織」、「青年團體進步組織」等話語混入謝晉元的話中,稍嫌混亂。而有關此事件,除了人名之外,時間、地點俱無。陳樹生雖是 2 排之人(88 師編制為 1 連 3 排 9班),李春林身為 1 排排長,在孤軍營中說話自有份量,壯士之名為何未在孤軍營中及上海租界廣泛流傳,反而埋沒 40 多年?

陳德松(2 連士兵)
〈八百壯士之歌〉,《全椒文史資料第 1 輯》,1985 年,第 29~33 頁。
〈八百壯士之歌〉,《華夏壯歌》,1986 年,第 72~74 頁。
〈殊死報國的四行孤軍〉,《八一三松滬抗戰》,1987 年,第 164~169 頁。

陳德松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陳豈凡(3 連 3 排排長)
「八百壯士」歷險記,《株洲文史第 7 輯》,1985 年,第 215~232 頁。

陳豈凡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張秋明(2 連 2 排 3 班上等兵)
文斌,〈孤軍張秋明訪問記〉,《上海婦女(上海)》,1938 年第 1 卷 第 9 期,第 22~24 頁。
戴廣德,〈上海四行孤軍抗敵紀事〉,《南明文史資料選輯第 4 輯》,1986 年,第 42~52 頁。

張秋明回憶(1938):「有一個同志,很老的年紀,在身邊為了七八個手榴彈,手裡也拿一個,爬到最高層,看,看見一群敵人來了時,縱身跳下,同時手榴彈也擲了出去。敵人都死了,他自己可也犧牲了。」

張秋明回憶(1986):「敵軍 20 幾人來攻,敢死隊二連四班副班長陳樹生,全身綁滿手榴彈,從五樓窗口跳向敵群,敵人全部覆滅,陳烈士為國捐軀,南岸觀戰婦女,感動涕零,以巾拭淚,敵人不敢收屍,放來警犬啣去。」

張秋明曾在漢陽兵工廠修槍,後到上海當銅匠,在 8 月 12 日投 88 師,到四行倉庫戰鬥時已有三個多月,後在撤退時負傷截肢,留在上海租界安養,未入孤軍營。

第一段回憶是在上海殘廢醫院訪問的。他在孤軍營外,更容易受到外面抱彈跳樓謠言傳說的影響,是否因此在受訪時順口說出,自然無法確認。但此文顯然未引起上海仕女注意,也未在孤軍營引起反應。

第二段回憶明顯是數十年後從閱讀中或他人交流中形成的。1938 年時不知道是誰,反而在近 50 年後記起番號姓名,原來是本排 1 班副班長陳樹生,焉有此理。出現以警犬啣去屍體來解釋數十具屍體不見,顯然也是後來閱讀他人文字後,瞭解必須補漏的結果。

景勘/景守榮(1 營士兵)
〈松滬抗戰之「八百壯士」〉,《應山文史資料第 2 輯》,1987,第 1~13 頁。

景勘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焦友三(3 連士兵)
〈守衛四行倉庫的前前後後〉,《通山文史第 1 輯》,1987 年,第 82~87 頁。

焦友三回憶:「就在他們敗退下去後的一個晚上,敵派兵潛入四行倉庫的牆下,妄圖掘地穴爬入牆內,進行襲擊。正當敵人偷偷使用詭計時,立即被我機警的戰士發覺,在緊急的關頭中,戰士怒不可遏,不顧自身的安危,矢志實現自己報效祖國的夙願,一個個身捆炸藥包、手榴彈爭先從七層樓高的牆上,拉開導火線,跳下埋頭挖地穴的敵群裡,隨著一陣巨響,與敵人同歸於盡。像班長陳樹生、戰友張秋民(武昌人)、楊順廣(四川人)等就是這樣獻身祖國,壯烈犧牲的。」

四天戰鬥陣亡 5 人中,3 人盡皆抱彈跳樓?

章渭源(2 連 3 排士兵)
〈回憶上海「四行倉庫」的抗日戰鬥〉,《蘭溪文史資料第 6 輯》,1988 年,第 7~17 頁。

章渭源回憶是在剛與日軍接戰的下午(即 27 日),「...敵坦克繼續掩護著一部份敵人又猛撲過來,轉過彎即將沖入倉庫大門。情況十分危急,在這關鍵時刻,我樓上守軍的一個戰士,身綁炸彈和手榴彈,從窗口一躍而下,跳在敵人正在沖大門的坦克上,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與敵坦克同歸於盡。(此事曾載《中國青年報》一九八五年八月十六日記者採訪軍事博物館的報導)」

坦克不曾接近四行倉庫,且回憶實在不需引共青團機關報為證。

田際鈿(1 連 2 排士兵)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蒲圻文史第 4 輯》,1988 年,第 16~28 頁。
〈「八百壯士」倖存者的血淚歷程〉,《文史春秋》,2001 年 4 期,第 72~75 頁。
〈一位「八百壯士」倖存者的自述〉,《湖北文史》,2020 年第 1 期,第 167~175 頁。

田際鈿回憶(1988):「到第四天即 10 月 27 日敵人開始發起進攻,以坦克為前導,步兵隨後,一次又一次地向陣地猛烈衝擊…...有的戰士抱著炸藥包衝進坦克群炸毀坦克,有的戰士身捆手榴彈,擰開彈蓋,拉出導火線跳入敵陣與敵人同歸於盡。二連有一個姓陳的戰士,身上捆滿手榴彈從倉庫頂上跳進正在挖地穴的敵群,使二十多名日本鬼子同時覆滅,自己也為國捐軀壯烈犧牲。」

田際鈿回憶(2001):「到第四天即 10 月 27 日敵人開始發起進攻,以坦克為前導,步兵隨後,一次又一次地向陣地猛烈衝擊…...我不顧自身安危以死相拼,抱著炸藥包衝進坦克群炸毀了一輛敵坦克。有位戰士身捆手榴彈,擰開彈蓋,拉出導火線跳入敵陣與敵人同歸於盡。」

田際鈿回憶(2020):「到第四天即 10 月 27 日敵人開始發起進攻,以坦克為前導,步兵隨後,一次又一次地向陣地猛烈衝擊。」

田際鈿的回憶除了跳樓,還增加了炸坦克的情節,而且還隨時間不同,編撰者不同,有不同的情節。

樊城(3 連 3 排副排長)
〈參加松滬戰役四行倉庫戰鬥的回憶〉,《通城文史資料第 4 輯》,1988 年,第 65~67 頁。

樊城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萬連卿(1 營士兵,曾任謝晉元勤務兵)
〈參加四行倉庫保衛戰的回憶〉,《通城文史資料第 4 輯》,1988 年,第 68~70 頁。
〈八百壯士報國記〉,《縱橫》2000 年第 8 期,第 16~19 頁。

萬連卿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楊養正/楊得餘(1 連 1 排排長)
〈永遠的老兵〉,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編,《口述淞滬抗戰 1》,2007 年,第 1~12 頁。
《尋找最後的抗戰老兵》,2017 年,第 19~頁。

楊養正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周福其/周福(1 連 3 排士兵)
〈「八百壯士」周福其的回憶〉,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編,《口述淞滬抗戰 1》,2007 年,第 13~26页。

周福其的回憶沒有抱彈跳樓之事。

王文川(機槍連士兵)
〈八百壯士倖存者王文川老人〉,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編,《口述淞滬抗戰 2》,2008 年,第 1~16頁。

王文川回憶稱日軍 10 月 27 日上午 8 時 20 分第一次進攻,被消滅 27 人。第二次進攻上午 10 時,派出300 多人,從西藏路、蘇州河北路、國慶路三面包抄。第三次 28 日凌晨,到黃昏時負責外圍的 1 連全撤入倉庫。第四次 29 日拂曉,爭奪大門口。3 連連長石美豪臉部受傷,機槍連小個子小楊綁滿手榴彈,從倉庫樓頂跳下躍入敵群,炸死 20 多人。

王文川回憶可能因為年邁而致模糊不清。爭奪大門口、石美豪受傷是在 10 月 27 日下午。

萬振英(2 連排長?/1 連士兵)
〈我是「八百壯士」的一員〉,《老兵講述 8 抗戰:刻骨銘心的記憶》,2016,第 26~27 頁。 

萬振英回憶:「10 月 27 日凌晨,全營在蘇州河以北的四行倉庫會合,進駐了倉庫及構築防禦工事。日寇蜂擁猛撲,攻進倉庫附近,靠近牆腳埋地雷炸藥。我連班長陳樹松同志身綁炸藥衝進敵群,與敵同歸於盡,打擊了敵人的囂張凶焰。」

萬振英在回憶中自稱排長,又稱「陳樹松」是「我連班長」,讓人跟李春林稱的「陳樹生」為 2 連 4 班副班長聯想起來,以為萬振英是 2 連排長,跟李春林一樣,那麼他們的說法更有權威性。事實上,這是一個典型思維謬誤的套套邏輯(tautology)。

楊瑞符 1938 年 3 月在漢口發表《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時,曾附上一份 524 團 1 營官佐名單,其中並無萬振英的名字,其它資料卻稱萬振英此時為 1 連老兵。【註53】且其所稱為「衝進敵群」,而非跳樓。


檢視上面 14 人的回憶,其中 7 人沒有抱彈跳樓的回憶(陳德松、陳豈凡、景勘、樊城、萬連卿、楊養正、周福其),1 人為聽聞轉述(鄭俠飛)、1 人稱 2 連陳樹生抱彈跳樓(李春林)、1 人稱不認識的老兵抱彈跳樓(張秋明)、1 人稱陳樹生、張秋民(明?)、楊順廣三人抱彈跳樓(焦友三)、1 人稱抱彈跳樓炸坦克(章渭源)、1 人稱抱彈炸坦克還有抱彈跳樓(田際鈿)、1 人稱機槍連小楊抱彈跳樓(王文川)、1 人稱 1 連陳樹松抱彈衝進敵群(萬振英)。

除鄭俠飛和張秋明外,其餘 12 人在孤軍營一起待了四年,每年還開四行倉庫紀念會,外界人士也來來去去,服務閒聊上課。抱彈跳樓殺敵犧牲壯烈之事,在這四年中未曾經由來訪人士流傳外界,也未曾在孤軍營官兵間有個一致的身份及經過情節。四十多年後,其中 7 人沒有關於抱彈跳樓的回憶,其他 5 人根據模糊的記憶拼湊出各不相同的人名與經過。只要思考一下,就算還未去追根溯源,也會知道此事件的可信度不會太高。

基於軍事常識的思考

其實,任何稍有軍事常識的人,聽到「縛滿手榴彈跳樓炸死 20 多人」之事,最直覺的反應一定是問道:把那多顆手榴彈扔下去就好了,何必自己跳下去?

的確,「為何跳樓」是一個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日本神風特攻隊及近年行恐怖攻擊的自殺炸彈客之所以需要用人犧牲,是要用人的頭腦來選擇目標並用人的靈活反應避過障礙將炸彈遞送到目標旁。

在四行倉庫戰鬥時,並無這個需求,從樓頂直接對下投彈即可,何必用人帶著跳下?更何況一個人從五、六層樓高度跳下,就算不是當場死亡,也必定重傷倒地不起,萬一不幸身體正好壓住縛著的多顆手榴彈上的話,那樣的爆炸結果可真讓見者情何以堪啊!

若要爆炸威力大,直接綑綁多枚手榴彈成集束手榴彈即可。四行倉庫內到处都是糧袋麻包,更堆在窗邊牆邊作為工事,內容物倒掉,隨手一捆就能使用,這比把一個個手榴彈慢慢地綁在身上要容易多了。事實上,四行守軍的確也使用現製的集束手榴彈。老兵萬連卿回憶:「戰士們把手榴彈、炮彈捆在一起,用棉花包裹住往下扔。」【註54】想來棉花包是用於提供緩衝,讓彈藥落地後不會滾跳過遠。

進一步思考,當時日本軍隊訓練完整,戰術運用中規中矩,戰鬥時對保持散兵隊形也非常注意。在明知道四行守軍主要防禦手段是投擲手榴彈及炮彈的情況下,他們怎麼還會派有這麼多人密集在倉庫近處,讓國軍可以一炸即滅?從 27 日下午戰鬥的影片截圖中可知,每次進攻時,接近四行倉庫門前的日軍不過寥寥數人,往往不到一個班。如何能輕易消滅 20 多人?

照片中或影片中看到日軍以密集隊形進攻的,幾乎都是擺拍。從其攜帶旗幟之舉,其性質一目了然。

圖 27: 從這些照片中日軍都帶旗進攻,即可推知這些照片是日軍擺拍。左上及右上皆非四行倉庫,四行倉庫西牆無門。左下及右下則是四行守軍退出後擺拍。左下照片中窗戶仍冒濃煙,乃 10 月 31 日凌晨國軍退出後失火燃燒未熄。


無稽傳說

多年後口述回憶雖不可靠,我們尚可理解,畢竟每個人都同樣會經歷對久遠事件記憶的模糊與消退。但是在研究歷史之時,碰到口述回憶中難以解釋圓滿的疑問,不去尋找當年史料澄清,反而對謠傳穿鑿附會,甚或加油添醋,編造出完全不存在的情景,那就讓人不能認同了。

是的,說的就是所謂的「抱彈跳樓炸日軍鋼板兵」的無稽之談。

就算是前述情節混亂矛盾的各人回憶中,何曾提過日軍抬鋼板逼近倉庫

據說,這「日軍抬鋼板」之說來自某位老兵的口述孤證,並無其他資料旁證。網上早已有人質疑,認為是借用了共黨游擊隊用「土坦克」(按,通常是將大桌子綁上四五床潮濕的棉花被胎)對付城牆炮樓的故事,依樣畫葫蘆。

而由此孤證所衍生的文字卻對抱彈跳樓炸日軍鋼板兵的細節大加發揮,繪聲繪影,描述排長李春林在二樓先發現日軍鋼板兵、鋼板如何配備、危急下陳樹生從五樓跳下云云,且聲稱以上情節皆為李春林回憶。但李春林回憶在前面已經引述過了,何有鋼板之事?

圖 28: 李春林手稿第 2 頁,現藏於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照片從網上取得。


不幸地是,這「抱彈跳樓炸日軍鋼板兵」的情節卻被謝繼民先生的《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一書採用,更被上海四行倉庫紀念館做成模擬場景,而致廣為流傳。

想來是有人因為有先入為主的執念,認為抱彈跳樓之事必定為真,卻無法解釋「為何跳樓」,偶然看到比抱彈跳樓的回憶還更稀少的「日軍抬鋼板」孤證,如獲至寶;不顧這「抬鋼板」之事更不合理、更缺常識,硬是編出「抱彈跳樓炸日軍鋼板兵」的情節,強說墜落人體才能砸開鋼板,解釋跳樓之不得不然。

抬鋼板防爆炸彈藥之無稽,稍微思考即可瞭解。

舉鋼板可以防止高處落物直接砸到人,或是擋住投射性武器,就如古代攻城戰舉盾牌擋磚石、箭弩,甚或防近代的火槍。但抬著鋼板防上頭,側面卻是四下皆空,直接投落在側旁地上、或者從鋼板上滾落地面爆炸的手榴彈,如何能防?當時國軍手榴彈殺傷半徑至少 2~3 公尺,四行守軍更有 82 毫米迫擊炮彈,其殺傷半徑及爆炸威力更是手榴彈的數倍,且一觸即爆,根本不是人抬得動的鋼板(按,1 平方公尺、10 公釐厚的鋼板即重 78.5 公斤)可以遮蔽或抵擋的。

也就是說,抬鋼板對於在側旁爆炸的手榴彈和迫擊炮彈毫無防護之力,這只要是稍有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的。日軍怎麼可能會缺乏此常識而行此徒勞之舉?

(附帶說一句,古羅馬龜甲陣 Testudo 之所以可行,是因為羅馬軍團兵的盾牌都是木製,且其敵人無有效爆炸物可用。)

而這個「抱彈跳樓炸鋼板兵」故事,比單談抱彈跳樓還更經不起質疑。抱彈跳樓之事還有不見屍體的疑問未能解答,而這新的故事除了屍體外,更增加了鋼板下落的問題。難道日軍警犬除了啣走屍體外,也能把鋼板啣走?

其實,日軍使用鋼板陣之說就跟日軍使用警犬啣走屍體之說一樣,都是在無法解釋質疑的時候,編造出的搪塞之詞。而「抱彈跳樓炸鋼板兵」的情節如此無稽,連幾乎所有四行老兵回憶中都不見其蹤,還值得傳述嗎?

結語


四行倉庫戰鬥是抗日戰爭中,極少數能夠近距離直接呈現在大批中外媒體與民眾面前的戰事。他們直接的見證,本該是重現真正戰鬥情景的好機會,但因政略宣傳的需求,中文媒體報導不免稍有誇張,但除極少數報刊外,基本尚好。而外文媒體報導,則較少顧忌,雖對華同情,但仍稟筆直書,反而更貼近實況。

這是一場很小的戰鬥,過程也不激烈。除第一天(27 日)下午曾短兵相接外,之後兩天戰況沉寂,雙方偶爾隔距離對射,第四天下午日軍開始砲擊西牆,但亦未造成四行守軍嚴重傷亡。但是,一份上海報紙的「獨家」報導,不為四行倉庫內外所知所覺,卻在幾十年後由政治引導的民族主義之風渲染下,幾乎要變成信史。歷史事實不受重視,反而情節刺激、逐次編造的謠傳流言更受歡迎,讓人深信不疑,將如之何?

2022 年 1 月 6 日初稿。

#利國華
感謝利國華老弟相助,專業的人物文獻檔案深挖搜尋。

書目:

1. 上官百成,《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華欣文化,1976 年,168 頁。
2. 上海政協,《文史資料選輯 1980 年第 4 輯,總第 32 輯 》,1980 年,168 頁。
3. 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編,《口述淞滬抗戰 1》,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225 頁。
4. 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寧死不屈》,1938 年,122 頁。
5. 佚名,《八百孤軍抗日記》,上海復興出版社編,57 頁。
6. 佚名,《八百英雄抗敵記》,救亡出版社編,1937 年 11 月,70 頁。
7. 全椒政協,《全椒文史資料第 1 輯》,1985 年,120 頁。
8. 南明政協,《南明文史資料選輯第 4 輯》,1986 年,251 頁。
9. 合川政協,《合川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1985 年,158 頁。
10. 呂漢魂、盧克彰,《八百壯士》,皇冠出版社,1976 年,193 頁。
11. 孫元良,《億萬光年中的一瞬》,1974 年再版,320 頁。
12. 張文元,《四行孤軍紀念特輯》,1946 年 8 月,16 頁。
13. 應山政協,《應山文史資料第 2 輯》,1987,201 頁。
14. 政協,《八一三淞滬抗戰》,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 年,427 頁。
15. 政協報,《華夏壯歌》,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 年,308 頁。
16. 日本海軍省教育局,《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1 卷》,1940 年 8 月,info:ndljp/pid/
1906203,479 頁。
17. 日本海軍省教育局,《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2 卷》,1941 年 5 月,info:ndljp/pid/
1906215,565 頁。
18. 日本海軍省教育局,《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3 卷》,1941 年 11 月,info:ndljp/pid/
1906225,537 頁。
19. 時事研究社編,《震動世界的八百壯士》,1937 年 11 月,40 頁。
20. 曹聚仁,《萬里行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年,470 頁。
21. 株洲政協,《株洲文史第 7 輯》,1985 年,262 頁。
22. 沈曉昭,韓淑芳主編,《老兵講述 8 抗戰:刻骨銘心的記憶》,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229 頁。 
23. 田漢等,《八百孤軍》,戰時出版社,1937 年,99 頁。
24. 華之國,《閘北血史》,時代史料保存社,1937 年 12 月,104 頁。
25. 蒲圻政協,《蒲圻文史第 4 輯》,1988 年,173 頁。
26. 蘭溪政協,《蘭溪文史資料第 6 輯》,1988 年,168 頁。
27. 虞任遠,《八百壯士畫史》,惠文出版社,1976 年,34 頁。
28. 謝繼民,《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八百壯士浴血奮戰記》,團結出版社,2010 年,456 頁。
29. 譚玉岐,閻志軍主編 ,《口述淞滬抗戰 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214 頁。
30. 趙景深,《八百好漢死守閘北》,大眾文化叢書社,1938 年,16 頁。
31. 通城政協,《通城文史資料第 1 輯》,1985 年,242 頁。
32. 通城政協,《通城文史資料第 4 輯》,1988 年,158 頁。
33. 通山政協,《通山文史第 1 輯》,1987 年,210 頁。
34. 郭沫若等,《閘北孤軍記》,戰時讀物編譯社,1937 年,59 頁。
35. 高蘭等,《記八百孤軍》,戰時出版社,1937 年,41 頁。

註釋


註01、《顧祝同電蔣中正該部八十八師一團在北站一團在真茹車站暨南新村附近的駐防情形及北站新閘橋之線一帶抗日戰況等》,1937 年 10 月 28 日,國史館典藏號:002-090200-00032-152。此電稱 27 日 88 師一團在北站與日軍激戰。又,《顧祝同電蔣中正閘北一團衝出重圍至真茹附近現於四行倉庫與日軍對戰中及五十三師與日軍戰況甚烈等》,1937 年 10 月 31 日,國史館典藏號:002-090200-00032-257。此電稱30 日 88 師在北站一團大部由團長率領突圍至真茹,仍留一部於四行倉庫。另,《蔣中正條諭徐永昌有關謝晉元以下各官兵盡忠職務請政府各予最榮譽勳章》,1937 年 10 月 31 日,國史館典藏號:002-020300-00009-138。此條諭令徐永昌:「至于死亡人員,自該團長韓憲元以下各官兵,待查核下落及其生死後,准予另案呈報,特別撫卹。」這些都說明蔣介石一直以為閘北還有一團作戰。事實上,524 團大部在 10 月 26 日夜間已從閘北撤退,只留楊瑞符營在四行倉庫。日軍 10 月 27 日早上佔領北站(原 524 團團部)時,僅楊營派在民德路旱橋處警戒的一個班與其交火對射。

註02、《國民政府令謝晉元楊瑞符各給予青天白日勳章》,1937 年 11 月 17 日,國史館典藏號:001-035100-00071-003。

註03、曹聚仁,《萬里行記》,1983 年,第 84~85 頁。

註04、《表紙「陸戦隊命令 軍極秘機密上陸軍命令 第49号」昭和 12 年 10 月 30 日・陸戦隊命令 4》,JACAR:C14120154400,第 2 頁。日本軍語中「裝甲車」指的是裝有機槍的履帶式超輕型戰車,「裝甲自動車」才是輪式裝甲車輛。但此命令中的「裝甲車」應非是日本上海特別陸戰隊擁有的五輛 卡登・羅伊德 VIb 型超輕戰車,因其無砲塔的設計,在市街中作戰不便;這裡的「裝甲車」應指進口的維克斯─克羅斯利 M25 輪式裝甲車(日語:ヴィッカース・クロスレイ装甲車)。

註05、《表紙「支那事変上海戦跡案内骨子」・11、閘北進撃戦(10 月 27 日)》,JACAR:C1412061960 ,第 6 頁,《四行倉庫進擊圖》。此圖有 15 cm 榴炮 4 門、12 cm 榴炮 2 門,山炮 8 門。《表紙「支那事変功績便覧」・陸戦隊の部》,JACAR:C14120644700,第 6 頁。按此處所列,第 4 大隊(砲兵隊)的第8、9 中隊參加了 10 月 28~31 日的四行倉庫攻擊戰鬥。

註06、日本海軍,《支那事變概報第 65 號・附圖:上海陸軍戰線》,JACAR:C14120674900,第 5 頁。

註07、張柏亭,〈松滬會戰紀要〉,《八一三淞滬抗戰》,1987 年,第 142~147 頁。

註08、曹聚仁,《萬里行記》,1983 年,第 84 頁。

註09、曹聚仁,《萬里行記》,1983 年,第 83 頁。

註10、《新聞報》,1937 年 10 月 30 日,第 3 版。

註11、楊瑞符,〈八百孤軍血戰四日記〉,《大俠魂》,第 7 卷第 7、8 期,第 8~12 頁;第 9期,第 9~11 頁;第 10 期,第 8~10 頁;第 11 期,第 4~6 頁。

註12、楊瑞符,〈孤軍奮鬥四日記〉,《合川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1985 年,頁 11~29。楊瑞符,〈孤軍奮鬥四日記〉,《八一三淞滬抗戰》,1987 年,第 149~163 頁。

註13、萬連卿,〈八百壯士報國記〉,《縱橫》2000 年第 8 期,第 16~19 頁。

註14、袁惠照,〈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回憶錄〉,《大俠魂》,第 7 卷第 7、8 期 ,19~22頁。此文重述1937 年 11 月 1 日與楊瑞符胞弟──524 團 2 營營部副官──楊鳳書一起去租界海格紅十字會醫院訪問楊瑞符的紀錄。

註15、日本朝日新聞《上海戰線・蘇州河肉彈突破》,https://youtu.be/wBQJWZSOS0c,2018 年12 月 10 日取得。其中四行倉庫戰鬥片段來自英國 Movietone 通訊社攝影記者 Eric Meyell,見 https://youtu.be/bm0pp7yrAko。

註16、日本海軍省教育局,《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3 卷》,1941 年,第 230─233 頁。

註17、《中央通訊社稿・1937 年 10 月下》,第 495~496 頁。

註18、問津,〈閘北孤軍退出記〉,《大公報》,1937 年 11 月 1 日,3 版。問津,〈閘北孤軍營長楊瑞符訪問記〉,《戰時大學》第 1 卷第 2 號,1937 年 11 月 6 日,第 42~43 頁, 內容類似。

註19、文強,〈戴笠領導的抗日別動隊和間諜鬥爭〉,《八一三淞滬抗戰》,1987 年,第 79~81 頁。

註20、《中央通訊社稿・1937 年 10 月下》,第 515~516 頁。

註21、虞任遠,《八百壯士畫史》,1976 年,第 20 頁,上海市政府訪問稿原稿照片 。

註22、鄭俠飛,〈謝晉元團長與八百壯士〉,《文史資料選輯第 4 輯 》,1980 年,第 75 頁。

註23、章渭源,〈回憶上海「四行倉庫」的抗日戰鬥〉,《蘭溪文史資料第 6 輯》,1988 年,第 16 頁。

註24、孫元良,《億萬光年中的一瞬》,1974 年,第 216 頁。

註25、《申報》,1937 年 11 月 2 日,第 2 版。

註26、問津,〈閘北孤軍退出記〉,《大公報》,1937 年 11 月 1 日,3 版。

註27、戴廣德,〈關於「四行倉庫」的幾點考證〉,《蕉嶺文史資料第 8 輯》,1991 年,第 57~63 頁。

註28、傷死者為土師大隊小隊長田中士陸兵曹長,10 月 30 日傍晚負傷,11 月 2 日傷死,《支那事變盡忠錄・第3 卷》,第 231~235 頁。傷者 42 人的數字來自《表紙「支那事変上海戦跡案内骨子」・閘北進擊戰》,JACAR:C14120619600。

註29、小泉中隊三等兵曹水谷道二,10 月 28 日上午負傷,治療至 1938 年 5 月 1 日仍然死亡。《支那事變盡忠錄・第 3 卷》,第 229~231 頁。

註30、日本海軍《支那事變概報第 58 號》,1937 年 10 月 20 日,JACAR:C14120674800,第4 頁。

註31、謝繼民,《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2010 年,第 61 頁。

註32、〈謝團附在倉庫內致孫師長之親筆函〉,《中華(上海)》 1937 年第 59 期 19 頁。相似內容亦收於孫元良,《億萬光年中的一瞬 ── 孫元良回憶錄》,1974 年,第 211 頁。

註33、〈謝晉元談機槍三挺掩護退出經過〉,《新聞報》,1937 年 11 月 2 日,3 版。

註34、鄭俠飛,〈謝晉元團長與八百壯士 〉,《文史資料選輯第 4 輯 》,1980 年,第 74 頁。

註35、《八百孤軍》,戰時出版社,1937 年,第 4 頁。

註36、徐遲,〈孤軍八百人〉,《閘北孤軍記》,1937 年,第 15~41 頁。同篇小說亦收於高蘭等著的《記八百孤軍》,戰時出版社,1937。

註37、趙景深,〈八百英雄〉,《閘北孤軍記》,1937 年,第 56~58 頁。

註38、趙景深著,楊瑞符校,《八百好漢死守閘北》,1938 年,16 頁。

註39、《大俠魂》第 7 卷第 11 期,1938 年,第 6 頁。

註40、電影《八百壯士》,1938 年,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fjOQ0IdNI8。另見:https://www.bilibili.com/s/video/BV1pC4y187no。

註41、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傳部,〈八百壯士死守閘北〉,《寧死不屈》,1938 年,第 94~101 頁。

註42、張文元,《四行孤軍紀念特輯》,1946 年,16 頁。

註43、上官百成,《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1976 年,第 44~45 頁。

註44、上官百成,《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1976 年,第 45 頁。

註45、上官百成,《八百壯士與謝晉元日記》,1976 年,第 29~38 頁。

註46、呂漢魂、盧克彰,《八百壯士》,1976 年,第 92 頁。

註47、呂漢魂、盧克彰,《八百壯士》,1976 年,第 93~94 頁

註48、王潔、張柏亭、孫元良,〈上海「八百孤軍」記實(三)〉,《湖北文獻》季刊,第 44期,1977 年 7 月10 日,第 4~8 頁。

註49、王潔、張柏亭、孫元良,〈上海「八百孤軍」記實(上)〉,《湖北文獻》季刊,第 42期,1977 年 1 月10 日,第 8~19 頁。

註50、孫元良,《億萬光年中的一瞬》,1974 年,第 210 頁。

註51、「八百壯士李春林回憶四行倉庫保衛戰手稿,」網路照片,採自 http://s3.sinaimg.cn/orignal/003UO3yzzy7iq00oUHo22,2021 年 11 月 12 日。

註52、章渭源,〈回憶上海「四行倉庫」的抗日戰鬥〉,《蘭溪文史資料第 6 輯》,1988 年,第 7~17 頁。

註53、謝繼民,《我的父親謝晉元將軍──八百壯士浴血奮戰記》,2010 年,第 51 頁。

註54、萬連卿,〈八百壯士報國記〉,《縱橫》2000 年 08 期,第 16~1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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