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一段公案:密支那機場背後的歷史真相

1944年5月中旬,從緬北密支那機場起降的運輸機,前景地上為日軍屍體

在某站看到一張C-47從緬北密支那機場起降的照片,前景有名橫屍跑道的日軍。(圖一)很明顯地,這張照片拍攝時間應該是在1944年5月17日,中美聯軍突襲攻佔密支那機場後不久,甚至就是當天下午,所以跑道上的日軍屍體還來不及移除處理。

這照片看起來沒什麼特別,但其實很有意義。
史迪威在1943年10月底下令,用訓練一年的駐印軍兩個師(新38師、新22師)和美國陸軍麥瑞爾突擊隊從雷多開始進攻緬北,並保護中印公路的建築。建路計畫除了路面外,同時構築油管,最終將連至雲南境內。此時油料均需經過駝峰空運運入中國,有一部分還需作為運輸機回程油料之用,佔用了駝峰空運噸位中相當大的比例;經由油管直接輸送油料,將可以避免佔用陸、空運輸噸位。而這條建築中的道路也成為駐印軍的補給動脈,彈藥、油料供應連綿不絕,遂有駐印軍在緬北的勝利。
史迪威之所以在10月底開始緬北攻勢,是氣候影響軍事的典型範例。
南亞地區的氣候呈現顯著的季節性變化。每年10月下旬至隔年5月中旬,東北季風掃過亞洲大陸,是乾燥炎熱的旱季;而5月下旬至10月上旬,西南季風從印度洋帶來大量水氣,是幾乎每天都有傾盆大雨的雨季。年降雨量也都集中在這段時期;例如,緬甸的若開邦,年均降雨量可達500公分以上,大部分集中在雨季;單日降雨量也曾創下20公分的紀錄。由於雨水充沛,低窪地區容易發生洪災,泥濘的地面使得使得交通變得極為困難,幾乎不可能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
1943-44年的旱季中,駐印軍在緬北戰果輝煌,先奪取胡康河谷、于邦、瓦魯班,繼之南下進攻孟拱。此時已是4月下旬,史迪威擔心即將來臨的雨季,編組中美聯軍(麥瑞爾突擊隊及國軍新30師及新50師各一團),4月底開始在無路叢林中披荊斬棘繞路南下,於5月17日中午突襲佔領密支那機場。

1944年之前駝峰空運航路。日本陸航戰鬥機從密支那機場起飛,威脅空運航路,迫使更向北移。

和國府史家對此事輕描淡寫不同,突襲奪取密支那機場並非只是小小的戰術勝利,其在戰略上有相當重大的意義。原來,1942~1944年中的駝峰空運,在航路上受到相當大的限制。日軍從密支那機場,不時派機攔截駝峰空運的運輸機,迫得美國陸軍空運署不得不使用從汀江、葡萄、澄海(麗江東南)、昆明的北線航路。(圖二)
北線航路僅有50公里寬,很容易受多變的山區天氣影響;沿路地勢高,雙引擎的C-47(載重2.5噸)及C-46運輸機(載重4噸)勉可越過,但更安全、載重噸位更大的四引擎C-54運輸機(載重6噸)卻因升限不夠,無法在此使用。
然而,即使使用北線航路,仍然無法確保安全。1943年10月,日軍戰鬥機開始從密支那機場起飛,對駝峰空運進行攔截。短短數日內,就有8架運輸機被擊落,迫使空運航路不得不進一步向北轉移,使得飛行變得更加困難。
與此同時,雖然駐印美第10航空軍和英國空軍在之後2個月內攻擊密支那機場14次,在年底前仍有兩架運輸機被日機擊落。
後來,聯軍多次轟炸密支那機場,卻始終無法將其徹底摧毀。5月17日中午中美聯軍成功佔領該機場後,發現跑道上的多個彈坑以及日機殘骸都是偽裝,他們用人力花了30分鐘就將跑道清理乾淨。當天下午,從印度飛來的運輸機就已經能夠在機場起降,運送新30師及新14師各一團的增援部隊。這張照片,很有可能就是在當天下午於機場拍攝的。
密支那機場的戰略重要性,從駝峰空運噸位的變化即可看出。(圖三)與雨季相比,旱季無疑地更適合飛行。但是駝峰空運卻在1944年的雨季中連月激增;而隨著日軍被逐步趕出緬北,可用的航路更多、地勢更低,也有更多的緬北機場可供緊急降落。到1945年7月,空運航路南線已經擴展到臘戍、八莫,而且可以從接近海岸的加爾各達直接過來,不需要將貨物經由路陸運至阿薩姆山谷。(圖四)沒有史迪威指揮的緬北戰役,駝峰空運不可能在1945年運入那麼巨量的噸位。

1944年駝峰空運噸位數字,從5月中佔領密支那機場後,即使是在雨季之中,噸位仍然節節攀升。


1945年7月的駝峰空運航路,已經擴充到密支那(紅線)以南的八莫和臘戍,運輸機可以從加爾各達直飛昆明。

談到這裡,不妨也談談一個公案。
在李敖、汪榮祖合著的《蔣介石評傳》中,曾提到開羅會議中一件軼事。英國蒙巴頓元帥前來與蔣中正協商作戰事宜,由宋美齡擔任翻譯。其間談到駝峰空運運量,蒙巴頓稱在季風(monsoon)前不可能有足夠的運輸能力。宋美齡與蔣中正交談一陣,轉頭對蒙巴頓無奈地說:「信不信隨你,他不知道什麼叫季風!」此事由蒙巴頓親筆告知塔奇曼,收入她著名的《史迪威及美國在華經驗》之中。(圖五)
這個掌故往往引起兩種極端反應。一是如汪榮祖、李敖等,以此做為蔣中正無知的例證,連季風都不知道;另一極是國府史家,認為這是塔奇曼的污衊,蔣中正不可能連季風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

汪榮祖、李敖,《蔣介石評傳・下》

其實,兩方可能都被 monsoon 這個字的中譯給誤導了。monsoon 此字雖然在現在被普遍應用於氣象學上的季風現象,但在那個時空及文脈,指的是前述南亞特有的西南季風雨季──重點在雨季。若是單指季風,會加上方向,因為,當時當地並不只有潮濕的西南季風(S. W. moonsoon),還有乾燥的東北季風(N. E. monsoon)。
所以,蔣中正並非無知到不知道季風或雨季,畢竟身為浙江人,他不可能不知道隨著東南風而來的梅雨季;但另一方面,他對於南亞熱帶西南季風雨季中雨如傾盆的現象,可能還真的不瞭解。
第一個證據,是1942年初的第一次緬甸戰役。史迪威從1942年3月11日至緬甸指揮戰事始,一直擔心注意的就有預計當年5月中旬開始的西南季風雨季。在4月下旬英軍兵敗如山倒時,還期望雨季早些來臨,能夠拖慢日軍的腳步。到4月底,他和羅卓英還嘗試執行蔣中正的命令,下令杜聿明第5軍趕緊以鐵路運兵回至密支那,保住緬北。但此時杜聿明早已不聽兩人命令,自行行動。5月初,史和羅接到日軍出現於臘戍的情報,研判已經不可能趕至密支那,且雨季迫在眉睫,遂下令第5軍往英多(印道)移動,並西撤印度。但是杜聿明不服從命令,自行發電報給蔣中正,誇言要北上密支那突破日軍,經滇緬公路回國,千里之外的蔣中正回電,明確命令杜聿明取道回國,顯然沒有考慮即將到來的季風雨季,遂犯下在雨季進野人山的大錯!
第二個證據更是直接來自蔣中正自己。在開羅會議召開的一個月後,蔣中正自己在1943年12月27日日記上記下,關於派遣國軍(遠征軍)從雲南進攻緬北之事,「……余決婉拒,嚴防并勸其勿操之過急,不過延待六個月時間,即可共同全力反攻,何樂不為。」(圖六)
再等六個月,正是季風雨季肆虐之時。所以,蔣中正不知季風雨季(或該說,不瞭解季風雨季中軍事行動的困難)之事,開羅會議時蒙巴頓的回憶並非孤證!
讓人驚訝的是,此時是1943年底,已經是1942年第5軍在雨季過野人山悲慘經歷後的一年半。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況,會讓蔣中正對現實有這麼大的隔閡?周遭親信幕僚的責任?還是蔣中正自己的頑固?

1943年12月27日蔣中正日記,手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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