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是森拾三自己的回憶錄。從貧困童年、如何志願入伍海軍、到努力成為艦攻機飛行員、到中國戰場服役、擔任飛行教官、到「蒼龍」號報到、參加珍珠港攻擊、威克島支援、可倫坡作戰、中途島被炸、改調「隼鷹」號、最後在瓜達康納爾島上空被美軍 F4F 戰鬥機擊落迫降,失去右手。全書平鋪直述,描述飛行細節有之、紀錄自己的想法有之,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軼事,可能是作者性格關係,稍微嚴肅,但可讀性仍不錯。此書初版於1973年,作者之前還有兩本書,即1956年的《雷撃機出動 : 日本航空艦隊決戦記》及1967年的《雷撃機出動 : 太平洋戦記》。從目錄看,章節次序有所變動,文字內容應是大同小異。
但是在讀有關珍珠港的部分時,越讀越是疑惑。「蒼龍」號的第一波攻擊中,派出18架九七艦攻,其中10架攜帶800公斤炸彈,擔任水平轟炸,另8架攜帶91式航空魚雷。這8架魚雷攻擊機編為2個中隊,再各分成2個雙機小隊,森拾三自己駕駛的是第1中隊第1小隊的2號機,長機長井也是「蒼龍」整支魚雷攻擊隊的領隊。
這些都沒什麼問題,但是接下來就越來越困惑。他提到在抵達珍珠港之前,先飛掠過惠勒機場(Wheeler Army Field),他讓後座槍手早川對地面上的美軍戰鬥機射擊,雖然不知道有沒打中,但很可能是日本機群中開第一槍的人。接著他們直奔珍珠港,當他跟著長井進入攻擊航路,看到長井投下魚雷命中前方「戰艦」時,驚覺「戰艦」體型過小,可能僅是「芝加哥」型重巡洋艦,臨時決定中止投雷,向左轉彎越過艦群,準備再來一次。當他在福特島上空時,看到北邊「猶他」號接連四枚魚雷命中隨即斷裂,心想真是浪費魚雷,為何不也去攻擊旁邊的水上機母艦呢?最後他終於找到機會,對「加里福尼亞」號發射魚雷命中,但在向右脫離時飛過驅逐艦群,兩翼中彈累累,卻人機無傷,直到飛回「蒼龍」號時才發現一個機輪無法放下,遂在水面迫降由驅逐艦撈起。
讀完這段,產生了幾個疑問:
- 魚雷攻擊隊不是繞經歐胡島西側海岸來到珍珠港嗎?怎麼會經過位於島中部的惠勒機場?
- 森拾三他們到底是攻擊哪裡?他先說是看到戰艦群兩兩停泊,又說他們攻擊戰艦與航空母艦泊地,長井命中的是巡洋艦不是「戰艦」,然後他自己左轉重來之後卻又命中「加里福尼亞」號戰艦。但「加里福尼亞」號在戰艦群那邊,而附近也沒什麼巡洋艦啊?
- 森拾三放棄發射魚雷左轉時,稱左邊戰艦有防波堤保護,然後他再度繞回來投下魚雷時,還得特別注意避開距離戰艦約300碼的防波堤。但是,這已經在港內,怎麼還有防波堤?「加里福尼亞」號泊位附近也沒這東西啊?
- 「加里福尼亞」號的紀錄和森拾三的描述吻合嗎?
有疑問就要查,查不到不睡覺!(大誤)
(1)第一波魚雷攻擊隊的航路
印象中第一波攻擊隊的魚雷艦攻機繞經歐胡島西側山脈外,而淵田率領的高空轟炸艦攻機繞遠路到海岸線外,錯開攻擊時間,好讓魚雷艦攻機先攻擊,再進行高空轟炸,以免爆炸煙霧遮庇魚雷艦攻機視線。
找到英文資料,果然與印象吻合。這是美國空軍自己寫的歷史,總不會錯了吧?
7 December 1941: The Air Force Story, by Leatrice R. Arakaki and John R. Kuborn
還在撓頭不解的時候,卻又看到最近的一段視頻,眼睛為之一亮。曾參加珍珠港空襲的吉岡政光,今年103歲,不但還活著,還在這80週年出來接受訪問。雖然耳朵不好,但記憶、口齒還算清晰,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蒼龍」號的艦攻機乘員,攻擊珍珠港當天是魚雷艦攻機第1中隊第2小隊2號機的偵查員。不但如此,他說他們也經過惠勒機場,但稍遠而沒射擊!(10:15 處)
Youtube -【真珠湾の記憶】吉岡政光さんインタビュー【日米開戦80年】
哇!森拾三似乎沒亂說。再查下去。
找出手上 Walter Lord 的 Day of Infamy,嗯,沒說什麼。再找找Osprey,此大神也算有求必應了,給我找出了一張圖。原來一般說的繞經西岸山脈外側的是「赤城」和「加賀」魚雷艦攻隊的路徑,而「蒼龍」和「飛龍」的魚雷艦攻隊卻是飛山脈內側,的確有可能會經過惠勒機場附近。至於打得到打不到地面上的美機,那就兩說了。
Smith, Carl & Laurier, Jim - Pearl Harbor 1941: The Day of Infamy - Revised Edition
(2)蒼龍魚雷機群的目標
航路解決,目標群就很清楚了。森拾三和吉岡正光他們從西北直撲珍珠港,目標是福特島西岸的戰艦及航空母艦停泊區。而「赤城」、「加賀」的魚雷艦攻機繞外側大圈從東南攻擊福特島東岸的戰艦停泊區(Battleship Row)。但是,森拾三的描述還是很讓人困惑。既然先是攻擊福特島西側,重飛後怎麼會繞到「加里福尼亞」號去?她不是在東側嗎?看圖說話。
這張圖還算不錯,可以看到各艦位置,還有魚雷艦攻機的攻擊。難道這最左紅線就是森拾三的飛機?可是他說自己在發現長機長井誤擊命中類似「芝加哥」號巡洋艦後,往左邊猛拉,拉到左翼梢離水才幾十公分。然後還在福特島上空時,看到北邊「猶他」號連中四雷,旁邊水上飛機母艦(USS Tangier)卻沒被照顧到,真是浪費魚雷。
我們可以理解他為何說攻擊「猶他」號是浪費。「猶他」號(USS Utah, BB-31)是1909年下水的老舊無畏級戰艦,此時已經改為轟炸訓練靶艦,甲板及各處結構上都鋪設圓木,做為海軍航空隊投擲無裝藥練習彈的靶標。日本海軍事前也知道此艦實在不值得攻擊,各領隊在出發前也再三提醒隊員不要攻擊此艦,但在戰鬥忙亂之中,還是有多架日本艦攻把魚雷浪費在這艘老艦身上。
那麼,難道是領隊長井先攻擊了 USS Raleigh(CL-7)輕巡洋艦,導致其它人誤攻「猶他」號?但話說回來,USS Raleigh是四個煙囪,只有前桅樓,長井再怎樣也該知道這是老式巡洋艦才是。而森拾三認為是「芝加哥」號重巡洋艦(USS Chicago,CA-29),她只有兩個煙囪,卻有前後桅樓,這也差太多了。
嗯,不妨看看淵田桑怎麼說。
攻擊「猶他」號的魚雷原來不止四枚,竟然多達六枚,真是浪費。不過,好像沒有人去攻 USS Raleigh 啊。
這圖右下倒有些意思,此處是珍珠港稱為 Ten-Ten 的碼頭,因其長達1010英尺而名,此時岸邊僅有一艘「甲巡」或「乙巡」停泊,但攻擊她的魚雷高達五枚。以其位置來看,從東邊來的「赤城」和「加賀」的魚雷機要飛過福特島掉頭過來才能攻擊,而從西邊來的「蒼龍」和「飛龍」魚雷機卻是順向。這圖上「甲巡」標註是「奧古斯塔」號或「波特蘭」號,其中「奧古斯塔」號(USS Augusta, CA-33)是北安普頓級的重巡洋艦,跟「芝加哥」號同級!
會不會是........?
再去請教 Osprey,這才恍然大悟。
當「蒼龍」和「飛龍」的魚雷艦攻機從西北過來時,領隊長井倒是認出了「猶他」號和一排老式輕巡洋艦,沒有打算攻擊它們,右轉往南繞過福特島,想到福特島東側找目標。森拾三當然是緊跟著長機。但是,他後面6架魚雷機顯然沒注意到第1小隊的右轉,自己直奔「猶他」號而去,總共發射了6枚魚雷,其中3枚脫靶,2枚命中「猶他」號,讓它很快傾覆沉沒,另1枚也脫靶卻命中 USS Raleigh,重傷未沉。
長井機為何會攻擊東南的「甲巡」呢?
原來,「賓夕法尼亞」號(USS Pennsylvania, BB-38)戰艦平時會停靠在此處,但當日「賓夕法尼亞」號卻是在稍南的海軍一號乾塢裡,跟 USS Downes 和 USS Cassin 在一起,故逃過一劫。
當天停在此碼頭的是「海倫納」號輕巡洋艦(USS Helena,CL-50),長度跟「賓夕法尼亞」號一樣都是185公尺,但比較瘦,也沒有後桅橋。不幸的是,旁邊平行停了一艘「奧加拉拉」號佈雷艦(USS Oglala, CM-4)。兩者上層結構重疊,加上逆光效果,讓向東邊飛過來的長井機將其誤為「賓夕法尼亞」號,投下一枚魚雷,穿過吃水較淺的「奧加拉拉」號船底,命中「海倫納」號船身的正中央。時間約在0800。
森拾三顯然在此時發現目標不對,放棄發射魚雷,左轉重飛尋找其它目標。
跟在「蒼龍」魚雷機群之後的是由松村平太率領的「飛龍」魚雷機群,顯然也跟著「蒼龍」第1小隊右轉。不過隊形似乎陷入混亂,松村自己並未攻擊「海倫納」號,最後反而攻擊了「西維琴尼亞」號。而「海倫納」號戰鬥報告稱,有另外4架魚雷攻擊機亦對其發射魚雷,但都未中。這4架魚雷攻擊機應該是屬於「飛龍」的魚雷機。
如此一來,「蒼龍」魚雷機群和「飛龍」魚雷機群的行動就大致串連起來了。
(3)「加里福尼亞」號附近的防波堤
森拾三說他看到長井機對巡洋艦發射魚雷,自己決定要找更好的目標,向左拉了個急轉彎,左翼幾乎要觸及水面。越過一艘有防波堤保護的戰艦,從福特島這邊又重飛一次,繞個大圈來攻擊這艘戰艦。
從前述長井對「海倫納」號輕巡洋艦可知,森拾三左轉後越過的的確是「加里福尼亞」號,他橫越福特島南端,繞一個極大圈子,從東南再度接近「加里福尼亞」號,準備投雷。他說「防波堤」(英文版譯成 breakwaters)離該艦約300碼,他必須以精確路徑接近「加里福尼亞號」投雷,以免魚雷撞到「防波堤」。他最後降至5公尺高度,在距離250碼處投下魚雷命中「加里福尼亞」號,偵查員加藤還拍照存證(照片後來因飛機落水損失)。
但是察看珍珠港地圖,哪裡有這個防波堤?這又是一個大大的疑問。
這時只好採取窮搜法,東看西看,看看「加里福尼亞」號附近有什麼東西,結果看到這張日本飛行員拍的照片,Bingo!
為了保持航道暢通,港口內有挖泥船隨時在挖泥。挖出的淤泥會用駁船直接運走,或用管線送到陸上堆囤。這些管線都是臨時架設,隨時可以拆卸的。
下面照片中的是「渦輪」號挖泥船(Dredge “Turbine”),當日位於南航道的中央,背景是一號海軍乾塢裡的「賓夕法尼亞」號的桅樓,旁邊濃煙大火的是「蕭」號驅逐艦(USS Shaw, DD-373)。根據位置判斷,它的管線架就是森拾三看到的「防波堤」。
他繞的圈子應該是越過海軍船塢區(Navy drydocks),從「海倫納」號停泊的Ten-Ten碼頭方向繞回來,正好也避開「渦輪號」挖泥船的管線。
(4)跟「加里福尼亞」號記錄的比對
珍珠港突然遭襲,美軍混亂的程度可以從「加里福尼亞」號艦長的戰鬥報告窺得一斑。在1941年12月13日的第一份戰鬥報告中,該艦艦長稱0805時兩枚魚雷同時命中左舷100號肋骨處,0820時另一魚雷命中左舷第47號肋骨處。
在12月22日的戰鬥報告修正版中,則說0805時兩枚魚雷同時命中左舷100號肋骨處,幾乎在同時另一魚雷命中左舷47號肋骨處,而0820的爆炸,無法確定是魚雷的爆炸還是至近彈的爆炸。
在1942年11月22日的損害報告中,認定只有兩枚魚雷命中,第一枚命中左舷52號肋骨處(第2號砲塔與艦橋之間),沒有激起多少水柱;接著第二枚魚雷命中第101號肋骨處,但並無另外一枚魚雷同時命中此處。它也確認0820時的爆炸來自一枚至近彈而非魚雷。
淵田桑的戰果圖裡,「加里福尼亞」號左舷可是中了三枚魚雷,而且前一後二,後面兩枚非常貼近,位置也跟「加里福尼亞」號修正版戰鬥報告一模一樣。
但是為何損害報告中認為這第三枚魚雷不存在呢?我的猜想是,由於第二、三枚魚雷的距離很近,當第二枚魚雷爆炸的時候,其震波也引爆了距離極近但還未命中艦體的第三枚魚雷。視覺上是兩條高高的水柱,但因還未接觸艦體,其爆炸威力僅相當於一枚至近彈,未能留下自己的破口。
「蒼龍」號的魚雷攻擊隊萬里迢迢來到珍珠港,參加這麼重要的命運之戰,不幸8架中卻有6架鬼使神差地去攻擊事先再三強調要避免、毫無價值的靶艦,真是冥冥之中霉氣沖天啊!
根據「海倫納」號的戰鬥報告,長井的魚雷大約在0800命中。森拾三這時轉彎重飛,繞一大圈再回來投下魚雷,時間上是吻合的,只是三枚幾乎同時命中,不知道是那三枚魚雷中的哪一枚了。當然,若以角度和位置來看,前面單獨那枚最有可能。
總結
「蒼龍」號的魚雷攻擊隊萬里迢迢來到珍珠港,參加這麼重要的命運之戰,不幸8架中卻有6架鬼使神差地去攻擊事先再三強調要避免、毫無價值的靶艦,真是冥冥之中霉氣沖天啊!
不過除了霉氣以外,這件事恐怕也反映出了當年日本軍人從眾和服從領導的被動個性。如果連後來攻擊「海倫納」號未中的4架「飛龍」號魚雷機通算起來,兩龍派出的16架魚雷攻擊機中竟然有10架是近乎盲目地跟著前機行動而無自己的判斷警覺。森拾三能夠發現長機目標錯誤,又能在瞬間做下決定重飛另擇目標,也是難能可貴。他之所以能如此,除了在中國戰場的實戰經驗外,調到「蒼龍」號前兩年的飛行教官經驗也很重要。想來他已經習慣學生會犯錯,作為教官,唯一保命的辦法是立即干預改正,不容半分遲疑吧!
像珍珠港這種老題材,老軍宅們靠的是幾十年的印象派,放假有空時拿個小題目來玩玩,其實也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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