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四空戰補遺

近日瀏覽1937年7、8月份的上海《申報》,內容形形色色,很有意思:有孔祥熙謁見羅斯福的外交活動,何應欽準備飛重慶與四川軍閥進行軍整會議的國內政治,譴責負心人「黃樁生迷戀舞女,髮妻訴追贍養」提醒法律權利的宣揚,記述親歷巴黎「國際美術工藝博覽會」的海外通訊,剛出獄的白相人「被砍十幾斧,趙金山隕命」的社會新聞,宣揚中國人要吃「人丹」不吃「仁丹」的藥廠廣告,本地娛樂呢?榮記共舞台的《火燒紅蓮寺》號稱有「行動自由、力能殺人」之「電力機器人」,黃金大戲院「情商挽留最後二天」名角尚小雲、周嘯天,要有西洋味道的可以選擇大光明大戲院「空前偉大香豔浪漫滑稽美妙熱情鉅片」、「玩弄男性、七擒七縱、遊戲情場、乍驕乍嗔」的電影《風流千金》(Love is News),喔,差點忘了還有特別強調「未滿十六歲之兒童恕不招待」、「後宮粉黛三千、會開無遮、聽彼暴王享樂」的電影《羅宮春色》(按,此片其實就是1932年版的《暴君焚城錄》("The Sign of the Cross"),院商以聳動片名和廣告詞吸引觀眾,一笑)。當然,蘆溝橋事變後,那些風花雪月的娛樂八卦漸漸減少,救亡的宣言與號召增加了,更多的是國際政治和戰況的報導。到了八一三淞滬戰役開始,更是轉向戰時的報紙型態發展。不過也因戰事影響,逐漸縮版甚至斷版,直到1938年才又恢復。

看到8月26日臨時夕刊二版,見有「日空軍俘虜」照片兩張,細看之下,不覺一驚。這照片提供的資訊可能會讓我們對八一四空戰的瞭解再度改寫。

1937年8月26日上海《申報》臨時夕刊第二版日本海軍航空隊俘虜照片
右邊小鬍子日俘還沒什麼,他是「加賀號」航空母艦八九式艦上攻擊機的偵察員三空曹松浦久男(松浦久夫疑為誤譯?)。8月15日凌晨,為躲避颱風移動到舟山以南約100公里三門灣外海的「加賀號」航空母艦派出九六式艦攻13架、八九式艦攻16架、九四式艦爆16架,分別攻擊南京機場、廣德機場、及蘇州機場。但是因為天氣惡劣、視線不佳,南京攻擊隊的的13架九六式艦攻未能發現目標,無功而返。蘇州攻擊隊的九四式艦爆也未能抵達預定目標,半途分為兩隊,分別攻擊喬司和紹興機場。而廣德攻擊隊更早早放棄預定目標,臨時改以杭州筧橋機場為目標。

但是,日本海軍情報過舊,他們不知道前一日下午中國空軍第四大隊全隊已經從河南周家口飛到杭州筧橋,並且已經跟台北起飛的鹿屋航空隊九六式陸上攻擊機交戰過,還以為筧橋的學校飛機正在向漢口移動中,兵力空虛。結果到了杭州上空,才發現國軍飛機已經嚴陣以待,6架八九式艦攻被當場擊落,另2架在杭州灣落海;而攻擊筧橋東北8公里處喬司機場的8架九四式艦爆一樣也被第四大隊攻擊,1架墜地、1架落海;八九式艦攻領隊岩井少佐以下28人失蹤,中越一空曹傷重死亡。

根據張文兄資料,松浦三空曹所乘 R-375號八九式艦攻在杭州附近起火墜落。

照片說明稱松浦久男在蕭山附近被擊落俘虜,地點吻合。蕭山在杭州南面,僅是一江之隔。



左邊這位鹿屋航空隊的恩地五郎就讓人頗費思量。照片說明稱他的飛機墜於浦江及諸暨交界之處,若此說明無誤,那我們將不得不重新審視之前的一些考證。

根據日本鹿屋航空隊的戰鬥詳報,八一四這天日本海航鹿屋航空隊損失四架九六式陸攻,其中兩架失蹤未返,分別是杭州攻擊隊指揮小隊三號機(桃崎意喜雄駕駛)與第三小隊三號機(三井敬之駕駛),第三小隊二號機(山下/大串)受創飛回台北松山迫降中破不予修復(按,個人意見應算被擊落),廣德攻擊隊第二小隊二號機(小川仁三駕駛)油盡迫降基隆港附近海面(按,個人意見應算事故)。

這位二等航空兵恩地五郎就是指揮小隊三號機(桃崎)上的副駕駛,而他落地被俘的地點,與現有考證有所出入。

日本鹿屋海軍航空隊昭和十二年八月十四日廣德、杭州攻擊戰鬥詳報附表一
八一四當天在戰區上空由於長江口以北颱風影響,天候不良,低空雲霧瀰漫,視線極差。日軍九六式陸攻機難以維持九架編隊,改以小隊三架編隊各自飛行,但仍相當困難。失蹤的兩架陸攻機都是在途中與其小隊失散,推測應是自行尋路飛向目標。

其中指揮小隊完全錯過筧橋,飛到北方太湖湖畔,才又回頭向南搜索,大約在杭州西北30海浬處雲中與三號機(桃崎/恩地)失散,剩下的一、二號機又再度錯過筧橋,無法發現目標,只好飛回台北,無功而返。

第三小隊的三號機(三井敬之駕駛)則在杭州南方約100海浬處的雲中與小隊失散。一號機(小野津駕駛)與2號機(山下睦夫駕駛)折向東北,繞經紹興,由錢塘江口進入內陸。過杭州市區轉東北方向飛行,飛越筧橋不及投彈,又復折返,投彈後向南逃逸。他們在筧橋上空遭到多架國軍飛機攻擊,朝南越過錢塘江後二號機又遭三架國軍飛機追擊,但終逃脫。二號機回到台北以機腹迫降,機體中破,不予修復,應算是被擊落(戰損),其上彈痕74處;一號機則有兩處彈痕。

國軍戰果當日稱擊落兩架,後戰史又稱擊落三架,分別是:
  • 高志航/譚文(報告落於筧橋西北的半山〔地名〉)
  • 鄭少愚(報告落於錢塘江口
  • 李桂丹/柳哲生/王文驊(不詳地點)
有先進考證認為高志航/譚文擊落在半山的是指揮小隊三號機(桃崎),李桂丹/柳哲生/王文驊擊落第三小隊三號機(三井),而鄭少愚在錢塘江口攻擊了第三小隊二號機(山下),但讓其逃脫。

拙文《碧穹始戰三千日──八一四空軍作戰探析》對此提出不同看法:根據日軍戰鬥詳報,第三小隊二號機(山下)實是向南逃逸,並非飛向東方的錢塘江口。該機過錢塘江後遭到三架國軍飛機追擊,所以它反而可能是被李桂丹/柳哲生/王文驊攻擊的日機,最終逃脫。而到底高志航/譚文和鄭少愚各擊落的是桃崎和三井中的哪一架則無定論。

另8月14日當天晚上陳慶雲(筧橋航校校長)及蔣堅忍(副校長)拍發的《空戍電》稱:「本日下午五時卅分敵亨克機約九架,由溫州方面到本校上空轟炸,我第四大隊與本校霍機應戰,擊落一架在半山附近石門坎,據飛行員報告,敵機又壹架墮於錢塘江,已請保安處派員去查確及持証……」

這通發於當晚十九時至二十一時間(戍時)的電報可以說是最早的原始戰果統計,顯然是在綜合各飛行員的戰鬥報告後所得的結論,也是最接近日軍空戰損失架數的統計。當晚中央社也據此在南京發出通訊,稱下午在杭州上空擊落二架日本轟炸機。

可見當初第一時間並未過於吹噓,並無後來所謂六比零的不實宣傳。話說回來,這所謂擊落日機六架的說法,溯源的話,可能要追到高志航的身上。據云他在數日後因傷住院時接受記者訪問,誇稱八一四當日擊落六架日機,記者照寫照發,從此廣為流傳,深入國民印象之中。

這裡有關恩地五郎的消息,則增加了更多的變數。

由於其被俘地點在錢塘江以南甚遠(約20公里以上),意味著指揮小隊三號機(桃崎)並非落於半山或錢塘江口,高志航/譚文和鄭少愚的兩架之中必有一為誤報,並未真正擊落日機。而由於這第三個地點與前述日軍戰鬥詳報中第三小隊二號機(山下/大串)被三架國軍飛機攻擊的地點比較接近,官方遂把擊落桃崎機的功績,算在李桂丹/柳哲生/王文驊的身上,也因此將戰果增加了一架,卻未根據取證結果修正高志航/譚文和鄭少愚的戰果。

當然了,除非能夠知道當年取證調查結果,否則很難評定到底此機是誰的戰果。指揮小隊三號機(桃崎)也很可能是在筧橋以北或筧橋上空遭國軍飛機擊傷,掙扎逃至此處跳傘或迫降,也不見得一定是已知的某人的戰果。

回顧前文,不禁興嘆,即使再如何抽絲剝繭,一項新資料的出現,可能就會改變對整個事件的看法;這差可比擬偵探工作了。空戰考證的有趣,就在於此。



鹿空杭州攻擊隊指揮小隊飛行路徑,1937.08.14


鹿空杭州攻擊隊第二小隊飛行路徑,1937.08.14
鹿空杭州攻擊隊第二小隊1、2號機筧橋攻擊細圖,1937.08.14
  1. 《The Sign of the Cross》,1932,https://youtu.be/aXYjgKjZ39g?t=33
  2. 《上海方面戰鬥詳報,軍艦加賀,自8月15日至8月25日》,JACAR,Ref #: C14120554800.  https://www.jacar.go.jp/index.html,2020年7月12日取得。
  3. 鹿屋海軍航空隊,《廣德、杭州空襲戰鬥詳報・昭和12年8月14日》,鹿空機密第38號,JACAR,Ref# C14120253200 ,https://www.jacar.go.jp/index.html,2018年取得。
  4. 《陳慶雲蔣堅忍電蔣中正日機十四日空襲航校遭擊落一架已派員搜索且焚毀運載嘉興汽油及天暗我機下地撞壞三架等情》,1937.08.14,國史館檔案史料文物查詢系統,https://ahonline.drnh.gov.tw/index.php?act=Archive,典藏號:002-090200-00034-280,2020年6月17日取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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