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1346年8月26日的克雷西會戰在歐洲中古史上佔有相當地位。這場在英法百年戰爭(紀元1337─1453)初期的重要會戰是英國作為中世紀西歐新興勢力崛起的開端,不但以新武器和新戰術改變了中世紀軍事的平衡,更撬動了法國的政治格局,讓英國得以在其後百年以小國寡民壓制了歐洲群雄之首的法國。克雷西會戰中最出風頭的,自然是英國長弓手,但實際上,此會戰不只是單一兵種的演出,而是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電影《勇敢之心》裡跟梅爾・吉布遜OOXX後的伊莎貝勒公主肚子裡的那個,老子英雄兒好漢嘛)成功地將長弓手、長槍手、以及徒步重甲武士結合起來,以聯合步兵兵種有效地擊敗獨霸中世紀的重甲騎士。
根據一般的描述,英王愛德華三世率軍於1346年7月12日在諾曼地登陸,沿著海岸一路燒殺劫掠北上,走走停停地往塞納河(Seine)方向前進。到達塞納河岸後,由於多座橋樑都被法軍拆毀,他就繼續沿河東上,途中還燒掉兩棟法王離宮。8月14日時英軍前哨直抵巴黎城郊,主力則在離巴黎約20公里的普瓦西(Poissy)奪橋並修橋後渡過塞納河。過河後,英軍一改此前的悠閒步伐,大步往索姆河(Some)前進。而法王菲利普六世此時終於出動,率領僅正在集結中但仍佔兵力優勢的大軍在後緊緊追趕。愛德華三世這個往巴黎推進而又退走的行動數百年來一直是歷史學家爭論不休的話題,愛德華三世發動的1346年戰役到底是騎士浪漫性格下率性而為的挑釁,但看到情勢不妙而不得不趕緊退兵;還是深謀遠慮地在經濟和政治上摧毀菲利普六世的威信,進而迫使法王不得不率軍追擊進行一直避免的會戰?
渡過索姆河的行動一樣不很順利,除了後有追兵外,北岸也有許多法國地方領主的軍隊據守,阻撓英軍奪橋渡河。英軍繼續往下游前進,終於在8月24日早上趁著河口低潮,從白鐵盤渡口(Blanchetaque,其名可能來自此處水底鋪設的白石塊道路,低潮時車輛可通行)徒涉渡過寬達三公里的索姆河及河岸沼地(按,19世紀索姆河下游改為狹窄運河後,沼地已經變成耕地),擊退據守渡口北岸的四千法軍。菲利普六世的部隊主力追至渡口時,英軍主力已經渡河,在北岸嚴陣以待,法軍於是放棄渡河追擊,繞道東邊從阿比維爾(Abbelieve)渡河並在此過夜。由於當天行動至很晚,8月25日雙方大軍沒有大規模行動。法軍在阿比維爾休整一天,同時繼續集結。英軍則在克雷西森林以南(當年克雷西森林面積比今日更廣大)休整,並派出許多小部隊四出搜集糧食補給,西邊最遠到索姆河口的勒克羅圖瓦(Le Crotoy),東邊直抵聖里基耶(St. Riquier)。雙方在8月26日清晨開始行軍,傍晚時在克雷西附近展開了一場決定性的會戰。
此役是英法百年戰爭初期極重要的會戰。英王愛德華三世在國內外都樹立了作為軍事統帥佼佼者的地位,英軍也趁勢包圍卡萊,經過一年多的圍城戰後將其佔領,成為後面百年中英國在歐陸最重要的灘頭堡。法王菲利普六世則政軍威信大損,而法國封建領主及騎士階層因為一整個世代的菁英都埋骨在克雷西的田野上,引發的繼承權和領地糾紛不可避免地造成嚴重的內耗,在其後數十年內分化削弱了法國抗擊英國的能力與信心。
這場會戰雖然有不少當代文件紀錄,但是對於實際地點,都沒有很清楚地描述,僅僅知道是在克雷西附近。但在1757年法國人出版的地圖開始,卻將此會戰的戰場標定在克雷西鎮的東北一個小山坳間,其後幾乎所有的歷史學家都不曾懷疑這個說法。十八、九世紀在歐洲上層社會風行的「少壯遊」(Grand Tour),讓許多青年親身體驗接觸了歐洲歷史古典的文化氛圍。做為英法百年戰爭的重要會戰,這個戰場不免吸引許多這類的遊客,這些年輕遊客中自然有人是有志於史學的學者。經過兩百多年來身歷其地的影響與演繹,這個戰場的歷史傳統變得無比地根深蒂固而不可動搖。
很有意思的是,兩百多年來,雖然這個戰場地點與某些文字記載有這裡那裡一些違和不符之處,但是歷史學家們通常都能找到各樣的詮釋,把這些小小出入歸咎於當代紀錄的粗疏、筆誤、與傾向性。例如有義大利史料記述熱內亞傭兵迎著夕陽進攻,影響了他們強弩的發揮;史家的詮釋是義大利人為失敗找藉口。有記載說英軍排成前後三道陣線,王儲威爾斯王子(黑王子)在前、英王在中、北安普敦公爵在後,而且包在由輜重大車構成的車堡之內;史家認為那是二手轉述,英軍人數排成前後三道陣線的話無法涵蓋整個正面,應該是威爾斯王子和北安普敦公爵並排在前,英王在第二線依托風車磨坊指揮。彭提烏郡有故老流傳的說法稱在布萊利村(Brailly)現已湮沒的小教堂裡埋了三百多名法國騎士的遺體;歷史學者對此傳說都表懷疑,因為布萊利村離克雷西鎮足有七公里之遙。更典型的例子是一位十七世紀的歷史學家陳述說英王愛德華左側依托著森林,以側背對著阿布維爾鎮布陣;另一位十九世紀的法國學者卻輕蔑地指出前者一定沒看過地圖!話雖如此,但多年來歷史學者們根據片段的文字記載,對克雷西會戰做了想像性的演繹,但卻沒有任何人回歸到基本面,用第一手資料來檢視戰場,實地的田野探勘更是付諸闕如。
幸好,還是有人開始質疑。美國南卡羅萊納州色岱爾軍校(The Citadel)英文系副教授麥可・李文斯頓(Michael Livingston)從當代資料著手,收集了81份十四世紀以拉丁文、法文、英文、義大利文、威爾斯語、甚至荷蘭語記下的形形色色各種原始紀錄、書信、年代紀、詩歌等等,翻譯成現代英文,才發現不懷疑則已,一旦開始懷疑,就發現處處是漏洞。線索就明擺在這些當代資料裡,其中一些資料都經兩百多年來無數歷史學家研究並引用過,卻一直無人發覺這個大盲點。
李文斯頓引用的第一份原始資料就是英王愛德華三世膳食總管威廉・瑞福(William Retford)的《廚房日誌》(Kitchen Journal),其中記錄了1344年4月至1346年11月的皇家伙食開銷,也包括了當國王出遊或出征時的花費及地點。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歷史學者們根據這本拉丁文日誌上的記載還原了英王在1346年7、8月間克雷西戰役自登陸諾曼地開始每天的宿營地點,為英軍在戰役中的動態提供了很清楚的資料。但是,日誌裡對26、27兩日的記載不知何故卻被全然忽視。他對此時期的記載是:「8月24日星期四,在克雷西森林腳下……8月25日星期五,在克雷西森林中……8月26日星期六,仍然在克雷西森林腳下……8月27日星期日,在克雷西森林腳下的原野……8月28日星期一,在瓦盧瓦修道院( Valloires Abbey,克雷西鎮以北約11公里)……」
從其它的當代文字中,也足可證明這場會戰不是發生在克雷西鎮東北的舊戰場地點。例如,英王愛德華三世在9月3日寫給鎮守蘇格蘭邊界的湯瑪斯・路西爵士的法文信中提到:「8月26日星期六,當我們行近克雷西時,敵人出現在我們的近處……」──行近而尚未抵達。1347年《法蘭德斯伯爵紀事》裡提到:「法王……率領人馬……追趕英王到靠近彭提烏郡阿比維爾的一座名為克雷西的森林……」。另一份不晚於1348年的義大利《新年代紀》裡記載:「當他們發現法國人在後追趕,他們在克雷西鎮外面,位於克雷西與阿比維爾之間的一個小丘設營布陣……」這些文字資料,在在都指出英軍未抵達克雷西鎮,還在鎮外相當距離但極靠近克雷西森林的地方就布陣,這才是真正的戰場地點。英軍若要在緊鄰克雷西鎮的舊戰場地點布陣,怎麼說都會已經「抵達」克雷西鎮了。
李文斯頓在2016年出版了 The Battle of Crecy: A Casebook(ISBN 978-1781382646),裡面大部分的篇幅是上述81件資料的原文及英文翻譯,最後附上幾篇由他自己及協力學者根據這些記錄和新發現資料所寫成的論文。他自己考證戰場地點的那篇論文雖然僅有短短25頁,卻是舉證詳細、擲地有聲,讓人不得不信服。無怪乎此書獲得2017年美國軍事歷史學會的傑出書籍獎,各方讚譽有加。不過,一般人大概不需要去購買這本資料書,去圖書館借閱或者看看2015年的網路摘要也就夠了。
New Location for the Battle of Crécy discovered
http://www.medievalists.net/2015/09/new-location-for-the-battle-of-crecy-discovered/
New Location for the Battle of Crécy discovered
http://www.medievalists.net/2015/09/new-location-for-the-battle-of-crecy-discovered/
0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