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幘非綠 ── 有關一個顏色的歷史探析

幘(音同責,zé)

顏色的高下貴賤是文化的產物,而且隨時代不同而變動,源由還多是從上而下的決定,以做為身份品級的表記。綠色和其它非五正色的「間色」一樣,出現在各種身份表記之中,有貴有賤,往往還同時存在。同樣地,「綠帽」在歷朝間的意義,多有起伏,而演化成為現代漢語中對「配偶與人通姦」的代稱,也不過始於明朝。事實上,「藍帽」比「綠帽」還早獲得這份「殊榮」,卻由於明太祖的一個決定,得以倖免。

筆者不是研究服色的專家學者,僅就粗疏閱讀所得,做一歷史溯源探析。

顏色人定

對顏色的認知是生物感光器官數億年來演化及文明進化的結果。如狗和馬都有色盲,分辨不出某些顏色。而人類對顏色雖然可以分辨,但在有語言文字之前,並無法表達對顏色的認知;在有語言之後,也不是馬上對那自然界繽紛的顏色都有明確區別,而要等到語言文字逐步豐富起來,才能逐步建立顏色的文化體系。如殷商甲骨文卜辭中有八個跟祭祀有關的常見顏色,其它顏色的字就少很多;而到了春秋時期,據考證已有二百八十多個跟顏色有關的字出現。

就如「青」這個字,在殷商甲骨文裡是不存在的,始見於西周中期的金文。這很容易引起疑問:難道這舉頭可見的顏色在甲骨文中不存在嗎?據考證,甲骨文中常見有「幽」這個顏色,且偶爾會和「黑」字在同片甲骨上出現,兩者不太可能同指黑色。最可能的理論是「幽」這個色就是後來的青色,經過語言的演變以及「青」字的出現與取代,後來才變成黑色系的顏色之一。


再者,顏色文字的演化本身並無定向,決定方向的,往往是由上而下;但以當時政治的控制力及生產力,即使有從上而來的規定,也無法完全貫徹。如殷商尚白,周尚赤,都是有祖先崇拜的歷史原因;而一般稱先秦以青白赤黃黑五色為正色,其餘為間色,主要是表現在禮服上,並非所有服飾都如此。《史記・秦始皇本紀》提到秦始皇統一六國後,採行五德終始說法,以水德代周之火德:「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這衣服尚黑應該只及官吏,更可能僅限禮服,而軍中僅限旄旌節旗。為何?秦國軍隊以農民徵兵組成,國家僅提供武器鎧甲,軍官和士兵的衣服自備,自然不會有統一的顏色。秦陵兵馬俑裡衣服五顏六色,也看不出有以顏色區分等級的情形,區分軍階高低的是軍吏(軍官)戴的幾種不同的冠及不同繁複程度的鎧甲飾紋,士兵則不戴冠且鎧甲不帶花紋。衣服的顏色粉綠最為普遍,不管是軍吏或士兵都用於上下裝。

據王春燕〈五色觀與秦俑服裝色彩搭配・圖一〉改繪加色。


顏色之高低貴賤既然是由上而下的決定,那自然也很容易地會被上位者改易。《韓非子·外儲說左上》:「齊桓公好服紫,一國盡服紫,當是時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於是左右適有衣紫而進者,公必曰:『少卻,吾惡紫臭。』……. 於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國中莫衣紫,三日境內莫衣紫也。」這正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最好例子。

而這好紫的風氣,顯然也不曾真正遏止。《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孔子生於齊桓公後約一百年,老夫子對間色之紫取代正色之朱(赤)表示不滿,感嘆禮樂崩壞,卻也無能為力。其實,這感嘆不過是孔子自己恢復周禮的理想破滅而已,別忘了,春秋時期正是追求思想解放的時代,沒有禮樂崩壞,何來百家爭鳴?

綠衣悽悽

相較於「青」字始見於西周中期的金文,「綠」字反而出現在更早的甲骨文。左系右彔,這個彔指的是用於打水的細口尖底瓶,系即綁住瓶口的繩子,所以最早的「綠」可能沒有顏色的意思,而是「緣」。到了戰國時期的楚系簡帛文字中,綠字已經演進出更多的筆畫,在應用上,指的也是顏色。

如,《詩經.邶風.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對這首詩,兩千年來有不少爭議。一派認為是衛國王后莊姜所作,以西漢《毛詩序》為代表:「〈綠衣〉,衞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這個說法,本身有不少問題。如「綠兮絲兮,女(汝)所治兮」兩句,《毛詩序》的解釋怎麼看怎麼彆扭。諸侯的妾室再不堪,也不會去自己染綠紡紗。「絺兮綌兮,悽其以風」兩句更是難以自圓其說,因為,貴族不會去穿平民的葛布夏服(絺、綌)。

可是,《毛詩》做為後來的官學,還是有不少學者遵循這正統解讀。東漢鄭玄不但附合其說,更將「綠」字硬改為「緣」字,認為是「緣衣」,即諸侯妾室之服,本是黑衣白裏,卻穿成黑衣黃裏,非禮僭位。鄭玄此舉的動機,可能是因為無法解釋為何會有人穿成「綠衣黃裏」。因為,諸侯夫人穿的「鞠衣」是黃衣白裏,妾室要僭越的話要不是直接穿黃衣白裏,否則就是黑衣黃裏,以能夠使用正色為目標。穿綠衣不但不是僭越,反而把自己降級了。

宋朱熹《詩集傳》雖懷疑此詩不一定是莊姜所作,但仍遵循《毛詩序》說法,稱:「綠,蒼勝黃之間色。黃,中央土之正色。間色賤而以為衣。正色貴而以為裏。言皆失其所也。」要注意的是,朱熹說的是儒家復古思想中五正色與間色貴賤的分別,間色(五正色外的其它顏色)有千百種,紺、紫、緅、黛、翠、紅、綠等皆是,並非單一顏色為賤。

另一派回歸文字本身,認為是悼亡之作:看到亡妻裁製的衣服,睹物思人,憂傷不已,情思綿綿,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悼亡詩。這個說法更直覺,更貼近人心,比《毛詩》裡一本正經,把許多至情至性的民謠都要附會成言志諫諷要更讓人感動。而若以悼亡之作來看〈綠衣〉詩,各段的意思不解自明,更不需要牽強的比附,一切豁然而通。詩人在悲涼秋風中還穿著葛布夏服,沒人照料更換,看到亡妻染綠紡紗製成的衣服,回想故人的知心體貼,黯然淚下。現代學者多同意質樸見情思的悼亡說。

近年來,更有新的證據支持悼亡說。2001年,《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開始出版,目前已有9冊,有許多新發現的文獻。這些竹書寫成時間大約在公元前300年的戰國中晚期,其中一篇《孔子詩論》是否真是孔子弟子對孔子教授《詩經》的追記,還無定論,但是其本身做為戰國時期討論《詩經》之代表作的價值卻無可置疑。

《孔子詩論》中第16簡和第10簡提到:「…….〈甘棠〉之褒,美召公也。〈綠衣〉之憂,思古人也。〈燕燕〉之情,以其獨也。子曰:『吾以葛蕈得氏初之詩,民性固然,見其美,必欲反,一本夫葛之見歌也,則(16)〈關雎〉之改,〈樛木〉之時,〈漢廣〉之智,〈鵲巢〉之歸,〈甘棠〉之褒,〈綠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動而皆賢于其 初者也?……(10)』」

這裡就非常清楚了,戰國時的《詩論》認為〈綠衣〉是對故人的憂思之作,完全沒有西漢《毛詩序》比賦諷喻上下易位的半點影子。所以,〈綠衣〉做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悼亡詩,應是實至名歸。




綠為官色

在這即景生情的出場之後,綠色做為眾多間色之一,在歷史中有過許多不同的象徵意義。

有些研究古代服裝的教科書稱:「秦朝規定,三品以上官員綠袍、深衣,庶人白袍。」似乎一下子把綠色地位提高許多。可惜的是,這個講法很有問題,因其源自五代馬縞《中華古今注・袍衫》:「秦始皇三品以上綠袍深衣,庶人白袍,皆以絹為之。」馬縞所在年代去秦始皇超過千年,這之間沒有任何其它史料或文字可以佐證。而且,此說有很基本的錯誤,因秦朝沒有三品之說。官職分品始於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度,秦漢時沒有幾品幾品的說法。所以,此說應是不太可靠的孤證,不足為據。

秦朝尚黑,官員服飾應該也是黑色,但這只會是主色,會使用其它顏色做為服飾的一部份來區別官階等級。雖然沒有明確資料,不妨參考因襲不少秦制的漢朝。

《漢書・百官公卿表上》裡明說沿襲秦官,最高層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前後左右將軍,皆金印紫綬;秩比二千石以上,銀印青綬;秩比六百石以上,銅印黑綬;比二百石以上,銅印黃綬。漢初劉邦沿襲秦朝水德,尚黑的傳統一直到武帝時才改為土德尚黃,所以這以印和綬帶顏色分辨官階的方法,很可能也和秦朝一模一樣。

不過,《漢書・百官公卿表上》提到很獨特的差別是:「相國、丞相,皆秦官,金印紫綬,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秦有左右,高帝即位,置一丞相,十一年更名相國,綠綬。」綠色成為百官之首的相國標誌!

《東觀漢記・車服志》寫得就更詳細:「貴人、相國綠綬,三采,綠紫白,純綠圭。公、侯、將軍紫綬,二采,紫白,純紫圭。公主封君同。九卿、中二千石青綬,三采,青白紅,純青圭。千石、六百石黑綬,二采,青紺,純青圭。四百、三百、二百石黃綬,一采,純黃圭。百石青紺綬,一采,宛轉繆織圭。」

隋唐承繼九品中正制度,官職分品,而服色上,綠色仍佔有一席之地。《隋書・禮儀志七》:「三公,綠綟綬,四采,綠黃縹紫,純綠質。」不但綠綬還是最高級官員的服飾,綠袍更進入官員等級系統。《舊唐書・輿服志》:「貞觀四年又制,三品已上服紫,五品已下服緋,六品、七品服綠 ,八品、九品服以青,帶以鍮石。」這裡的品級不是職事官的品級,而是散官的品級,並不一定一致。唐代官吏頭銜分散官、職事官、勛官、爵位、差遣等等,散官就相當於現代的銓敘等級,散官等級決定官員的服色,而不是職事官等級。如杜甫一生潦倒,最後官銜是劍南西川節度參謀、宣義郎、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工部員外郎(從六品上)是職事官,但加了「檢校」就只是虛職;節度參謀是差遣,實際的工作,但無品;宣義郎是散官,從七品下;所以杜甫的官袍服色應是綠色。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江州司馬是從五品下或正六品上,也不算低,但是他的散官僅是從九品下的奉祀郎,只能穿青衫。

綠色做為中低級官員公服顏色,自此沿襲下去一千多年。《宋史・輿服志五》:「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 ,九品以上服青。」宋神宗時把青色剔除,綠袍成為七至九品官員的公服:「元豐元年,去青不用,階官至四品服紫,至六品服緋,皆象笏、佩魚,九品以上則服綠 ,笏以木。」這也是指散官品級。

《元典章・禮制二》規定,一品至五品紫羅服,六品七品緋(深紅)羅服,八品九品綠羅服,青色也被排除。服色品級不限於散官,而是看職事官和散官兩者之間那個比較高品就適用哪個。

明代官員服飾分朝服(典禮用)、公服(朝參用)、常服(辦公用),服色品級又回到跟唐朝一樣以散官為準,但跟唐宋稍有不同的是,散官品級在職事官品級升貶之時,也隨之升貶,比較不會有唐宋時兩個品級差距甚大的情形。而《明史・輿服志三》規定公服顏色是:「一品至四品,緋袍;五品至七品,青袍;八品九品,綠袍;未入流雜職官,袍、笏、帶與八品以下同。」後來又在胸前加飛禽走獸的圖樣來識別品級(「衣冠禽獸」成語的來源,原無貶義)。常服和公服一樣,只是配戴的飾物和帽子不同,公服是展角幞頭,有兩根往兩側延伸的細長展角,而常服則戴圓翼烏紗帽,也是最常見的明代官服。另外,常服上可兼下,下不得僭上,所以在《甲申十同年圖》中,幾名二品尚書穿青色常服,三品侍郎穿綠色常服。

有論者將綠袍為明朝低品官員服色做為論據,稱此為歷朝綠色低賤之證,此言真正是不知所謂。綠色公服常服品級再低,那也是官──如:國子監丞、六部照磨、府經歷、縣丞(正八品),詹事府清紀郎、布政司照磨(從八品)、縣主簿、省三司照磨檢校(正九品)。尤其如地方上的縣丞、主簿,更是掌握了跟百姓息息相關的行政事務,若說這些官員低賤,真不知做此言者要將一般百姓置於何等地位?更何況別忘了官僚本質,若尚書、侍郎穿青袍、綠袍常服辦公,同一機關裡的各司長及其屬下如郎中、員外郎、主事(皆五、六品),還敢穿青袍辦公嗎?

明《十同年圖卷》,部分,1503年,北京故宮博物院
左起戶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兵部尚書劉大夏、戶部右侍郎陳清,皆穿常服


綠為帝色

檢視明朝官方對顏色的規定,可以發現,現代一些對顏色的認知,大致都是在明代成形的。

如皇帝器物服飾用的黃色,在隋之前是沒有專用的。而隋文帝楊堅喜歡赭黃(又稱拓黃),到唐代就開始慢慢成為皇家的專用色。《新唐書・輿服》:「舊制,乘輿案褥、床褥、床帷,皆以紫為飾。天寶六載,禮儀使太常卿韋縚奏請依禦袍色,以赤黃為飾。從之。」

不過,管制的僅限於這種赤黃的顏色,其它色調明度的黃色則沒有限制,因為黃色染色容易,百姓普遍穿黃。唐太宗時規定官員妻子服色按照丈夫顏色,但也可以穿黃。高宗時更放寬各級官員朝參時穿黃色也行,結果發現一般百姓也穿黃色,造成混淆,後來又改了規定,官員出行不得穿黃色。《唐會要・卷三十一》:「上元元年……庶人服黃、銅鐵帶、七銙。前令九品已上朝參及視事,聽服黃。以洛陽縣尉柳延服黃夜行,為部人所毆。上聞之,以章服紊亂,故以此詔申明之。朝參行列,一切不得著黃也。」

宋代開國著名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套到趙匡胤身上的,自然也是楮黃袍。元歐陽玄《陳摶睡圖詩》:「陳橋一夜柘袍黃,天下都無鼾睡床。」蘇軾《韓幹牧馬圖詩》:「柘袍臨池侍三千,紅粧照日光流淵。」宋代「官家」(皇帝)穿拓袍,無可置疑。

到了明代,對黃色有更多管制,而皇帝龍袍楮黃、明黃都有。清朝時終於明定明黃為皇帝御用服色,金黃為皇太子用色,其它黃色則是王族顏色。

以帝皇好惡影響顏色等第的,還有紫色。紫色從隋唐以來近千年都是象徵最尊貴的官員等級,卻被明太祖一詔除名,官、民都不能使用,變成皇家專用。《明史・輿服三》:「二十四年……又令品官常服用雜色紵絲、綾羅、綵繡。官吏衣服、帳幔,不許用玄、黃、紫三色,并織繡龍鳳文,違者罪及染造之人。」何故?「惡紫之奪朱」啊!有此忌諱,所以官、民都不能用;皇家自用倒沒有關係,反正不管怎麼奪,也還是朱家子孫的天下!

然而,明朝皇帝可能表面上崇赤重黃,私下卻很崇尚綠色。在十多名明朝歷代皇帝中,有九名的全身畫像是坐在綠色的龍椅上。據推測,這可能始於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朱棣篤信藏傳佛教,而密宗有五方佛的說法,其中北方不空成就佛能以大智慧成就一切如來事業與眾生之事業。朱棣在北京以劣勢兵力起兵,遇過不少困難,卻都履險如夷,終於奪得皇位,恐怕他心裡都認為自己是不空成就佛的俗世化身。綠色是不空成就佛的代表色,他畫像坐在一張綠油油的龍椅上,恐非偶然。而他這支的子孫,也只能跟著打下江山的祖宗坐綠色龍椅了。

明成祖永樂皇帝朱棣,綠龍椅、楮黃袍

綠為民色

從綠色出現於官服一事可知,綠本身並無貴賤,跟其它顏色一樣,在特定的服飾上出現,只是區分執掌而已。如漢時廚師戴綠帽,車伕戴赤帽,縴輿輓輦的人戴黃帽(王莽有黃衣力士三百輓華蓋車),若說廚師戴綠帽則綠賤,那麼赤、黃何得不賤?

其實除了禮服公服之外,在漢朝的權貴豪富早已經不管禮制禁令了,像綠色這種讓人感覺愉悅自然的顏色,平常用起來自然百無忌憚。

漢成帝因為權貴外戚近侍奢侈過制,影響官員百姓風氣,下詔要他們反省改進:「公卿列侯親屬近臣,四方所則,未聞修身遵禮,同心憂國者也。或乃奢侈逸豫,務廣第宅,……其申敕有司,以漸禁之。青綠民所常服,且勿止。列侯近臣,各自省改。司隸校尉察不變者。」可知公卿列侯等也常使用青色綠色,並不覺得它們是賤色。

《後漢書·皇后紀上·明德馬皇后》:「前過濯龍門上,見外家問起居者,車如流水,馬如遊龍,倉頭衣綠褠,領袖正白,顧視御者,不及遠矣。」馬皇后是馬援的小女兒,生性節儉樸素,看到后妃娘家來謁見的絡繹不絕,就算駕車的平民車伕也是戴綠色袖套,領子及袖子這些容易弄髒的地方都襯以白邊,回頭看看自己車伕的服飾,感嘆遠遠不及。用不耐髒的綠色和白色做為車伕的服飾算是奢華的話,那綠色在當時就不是什麼太低賤的顏色。

到了隋唐,綠色成為堂堂公服的顏色,一般人對綠色更不會有反感,反而還有平民偷穿綠色的,《唐會要,卷三十一》:「(開元)四年二月二十三日詔……如聞內外絕無官者。皆詐著綠,不以為事。」當然了,朋友間餽贈更不以為辱。

唐朝白居易與元稹是摯友,時相唱和。一次元稹送了白居易綠絲布和白薄紗布,白居易妻子製作成綠衣白褲後,雙方以詩相酬答。

白居易,《元九以綠絲布白輕褣見寄製成衣服以詩報知》:「
綠絲文布素輕褣,珍重京華手自封。
貧友遠勞君寄附,病妻親為我裁縫。
褲花白似秋雲薄,衫色青於春草濃。
欲著卻休知不稱,折腰無復舊形容。」

元稹,《酬樂天得稹所寄紵絲布白輕庸製成衣服以詩報之〉:「
湓城萬里隔巴庸,紵薄綈輕共一封。
腰帶定知今瘦小,衣衫難作遠裁縫。
唯愁書到炎涼變,忽見詩來意緒濃。
春草綠茸雲色白,想君騎馬好儀容。」

綠色就如許多其它間色,本身色感之美引起人的喜好。除非以外力影響塑造,否則不會指涉額外的意義。

綠帽之源

漢語文化裡,「(戴)綠帽」一詞的特殊象徵意義出現的時間很晚,實際在明朝才開始。在這之前,並沒有這樣的意味。

史書中綠帽的第一次出現是在《漢書・東方朔傳》。館陶公主劉嫖五十餘歲寡居,與董偃私通。董偃十三歲時跟母親入劉府賣珠,被劉嫖看中,養在府中「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轡,入則侍內」,愛得不得了。劉嫖既是漢武帝劉徹的姑姑,也是丈母娘(她生了「金屋藏嬌」典故中的陳皇后阿嬌),影響力很大,長安權貴也跟董偃來往,稱他為「董君」。但這與公主私通終究是犯了漢律,董偃一直想要請劉嫖引見漢武帝,皇帝點頭,就無大礙了。其實漢武帝早就知道此事,一天到劉嫖府,戲謔地說要見「主人翁」(意即當家的),「董君綠幘傅韝,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因叩頭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這一下不但免罪,還攀上漢武帝大腿,「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後來為東方朔諫止。

那麼董偃為何「綠幘傅韝」覲見漢武帝?綠幘是綠頭巾,傅韝是戴著臂套。結合館陶公主的唱名:「胞人臣偃」,可知董偃是打扮成廚師(胞人/庖人)去見皇帝。這很可能是因為禮制嚴謹,平民無法輕易見到皇帝,館陶公主要他換裝,在送上菜餚時順便介紹,卻想不到劉徹直接說要見董偃,而且馬上「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董偃去換衣服,館陶公主自己侍奉武帝飲食,正好說明了原本是要董偃上菜服侍的。

各家對「綠幘傅韝」這個裝束有不同的註釋。東漢應劭註 曰:「宰人服也。」唐代顏師古註曰:「綠幘,賤人之服也。」不少人斷章取義,直接稱綠帽早為賤人之服,此說大非。

《東觀漢記・車服志》:「廚人綠,馭人赤,輿輦人黃,駕五輅人逐車色。」可知綠幘是給準備膳食的人佩用,代表其職掌,並不是用以標誌其卑賤。東漢應劭就實事求是地簡單註釋說這是廚師(宰人)的服裝。另一方面,自然也會有士大夫認為,只要是不冠的平民都是卑賤的。就如出身名門望族的東漢蔡邕《獨斷》即曰:「幘者,古之卑賤執事不冠者之所服也。」乍看之下,唐顏師古注稱這是賤人之服,也是難免,進一步思考,其實另有原因。且待稍後分曉。

河北宣化遼代張式卿墓壁畫,樂手臂上戴的即是韝

咸陽楊家灣西漢墓葬兵馬俑,戴武弁,額圍赤幘

幘之演化

古人蓄長髮,需要梳理編結成髻,再用笄(即簪)或細帶固定於頭頂。而隨著文明發展,開始在頭上加首飾區分身份地位。先秦男子首飾有冕、弁、冠、巾。冕為天子所戴;弁為有爵位的貴族所戴,以鹿皮製成,通常是兵事之服;冠是是士以上所戴,巾是一般平民戴的。東漢《釋名・釋首飾》:「二十成人,士冠,庶人巾。」南朝梁顧野王《玉篇》:「巾,佩巾也。本以拭物,後人著之於頭。」這些首飾都是要配合頭髮紮髻而用的,巾也就是一般長形或方形布巾,將頭髮包覆綁住。

而幘這個首飾,是漢代才發展出來的,和巾不是同一個東西。西晉司馬彪《續漢書・輿服志》:「古者有冠無幘,…….秦雄諸侯,乃加其武將首飾為絳袙,以表貴賤,其後稍稍作顏題。…… 名之曰幘。幘者,賾也,頭首嚴賾也。至孝文乃高顏題,續之為耳,……上下群臣貴賤皆服之。」

漢代之前有冠有巾但無幘,幘的前身是秦朝雄霸諸侯後給武將頭上加深紅布條,以彰身份。這是額外加上的首飾,武將原來戴的冠並未廢除,所以只能是布條之類。秦始皇陵兵馬俑頭上雖不見此布條,但西漢早期墓葬如咸陽楊家灣及漢景帝陽陵的彩繪兵馬俑中,不論是軍官或士兵都是戴武弁,前額束一條紅色布帶。《續漢書》中說的「題」就是額頭,幘原來是僅綁在髮際,後來漢文帝時增加寬度,蓋住更多額頭的部分。這赤幘大小的演變,也可從前述西漢彩繪兵馬俑看得很清楚。


秦始皇陵兵馬俑髮式,軍吏戴冠無幘。一般士兵結髻,右中士兵戴布巾包覆頭髮。從前一般認為此為後來的「介幘」,這些兵士持短兵器作戰,這可能是錯的認知。今年發表第三次挖掘結果,認為這些士兵應是持長兵器鈹在戰陣兩側,並戴冑穿甲,戴布巾方便戴冑。


陜西咸陽漢景帝陽陵南區外藏坑出土的西漢兵俑,頭戴武弁,額圍赤幘。

除了士兵之外,漢初一些替官家執事者也綁上幘,代表職掌,也跟一般縛巾的平民區分。但到西漢中後期,已經變成「羣臣貴賤皆服之」。這原因,自然還是上有所好的結果。

東漢蔡邕《獨斷》稱:「幘,古者𤰞賤執事,不冠者之所服也。元帝額有壯髮,不欲使人見,始進幘服之,羣臣皆隨焉。然尚無巾,至王莽內加巾,故言『王莽禿、幘施屋』。」

武帝玄孫漢元帝劉奭(shì)前額頭髮叢生凌亂(或許是皮膚病),戴冠時很難打理,就開始戴幘掩蓋,這下子眾臣景從。此時還是前額圍上布帶,中間仍然中空,上面還是要再戴冠。不過,既然上了檯面,幘的發展就很快,各種型制都出現了。到了王莽時,因為他頭禿,乾脆加一塊布把上面也遮蓋起來,「加巾施屋」,形成屋頂狀。到了東漢,幘變成介幘(介即屋頂形狀)或平上幘,都是有頂的帽子了。所以,幘之做為平民或卑賤之人的象徵服飾,到東漢時早已不成立;但以顏色分職掌,應該還是存在的。

山東沂南北寨漢墓畫像,東漢晚期。進賢冠示意圖。顏題+屋+耳是介幘,梁+展筩是冠的部分

山東沂南北寨漢墓畫像,東漢晚期。左邊武官是「古時」(相對東漢)武官,武弁下的幘無屋,可以看到髻。右邊是東漢時的武官,武弁下的幘有屋,覆住髻髮。

綠幘為貴

不但這不良印象不存在,反而有另一種發展。董偃「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傳奇故事,當時真是轟動全國,《漢書》曰:「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這些「輻湊」過來的人,難道不會把綠幘當成一個特別的象徵,好好地捧成一個流行?事實上,這個流行不但真存在,還成了一個典故。

南朝《文選.沈約.三月三日率爾成篇一首》:「
麗日屬元巳,年芳具在斯。開花已匝樹,流嚶復滿枝。
洛陽繁華子,長安輕薄兒。東出千金堰,西臨雁鶩陂。
遊絲應空轉,高楊拂地垂。綠幘文照曜,紫燕光陸離。
清晨戲伊水,薄暮宿蘭池。象筵鳴寶瑟,金瓶泛羽巵。
寧憶春蠶起,日暮桑欲萎。長袂屢已拂,彫胡方自炊。
愛而不可見,宿昔減容儀。且當忘情去,歎息獨何為。」

綠幘不再是平民卑賤的象徵,反而代表了富豪權貴子弟。三月三日上巳節的春游,洛陽子、長安兒們衣飾華麗光耀,映著皮毛光亮、色彩各異的駿馬,是何等意氣!

讀過沈約這首詩,那大概就不會誤解李白《古風》詩的意思了。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其八》:「
咸陽二三月,宮柳黃金枝。
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
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
意氣人所仰,冶遊方及時。
子雲不曉事,晚獻長楊辭。
賦達身已老,草玄鬢若絲。
投閣良可歎,但爲此輩嗤。」

詩題《古風》,通常可以當成是詩人諷喻或述懷,此詩也是如此。前半八句自「咸陽」至「及時」,講的是權貴寵臣驕恣自得;後半六句從「子雲」到「此輩嗤」,借用揚雄典故,投獻長楊賦未得用,後因涉事牽連跳樓不死,反為前述人等嗤笑,這就是明顯地感懷自身。

李白這首詩裡可以看到許多沈約詩裡的元素(春遊、咸陽、楊柳枝、暮色,駿馬、筵醉等等),更直接使用了「輕薄兒」和「綠幘」的典故。不過,此處「綠幘誰家子」,顯然不是指某人卑賤,否則語意就跟「賣珠輕薄兒」重複。這反而應當是光鮮亮麗的意思,也就是現代平常說法,先說某某人模人樣,瞬間一個「但是」轉折變成貶抑。解詩者有認為此處指的是楊國忠,那麼這個嘲諷之意,就很清楚了。備受恩寵、炙手可熱的紅人,出身不過如賣珠少年董偃一般,輕薄無行(按《舊唐書・列傳第五十六・楊國忠》:「國忠無學術拘檢,能飲酒,蒱博無行,為宗黨所鄙。」)。所以,這裡的「綠幘」,也不是卑賤之意。

接下來,唐朝顏師古注《漢書》時說「綠幘,賤人之服也」的緣故也就清楚了。因為,經過魏晉南北朝到了隋唐,新的首飾「幞頭」興起。幞頭很類似先秦的「巾」,只是整塊包住髮髻,後面打結下垂,後來更有各種樣式的「巾子」(zǐ)罩住髮髻做為幞頭造型的基礎,已經是普遍流行的服飾,官庶皆用,多為黑色;而冠幘已經不再流行,僅在極為正式的場合戴用。唐人很可能對幘已經沒有多少認識,反而以為幘是正式衣冠的一部份,而綠幘是權貴象徵。顏師古只好特別注明幘在漢初是賤人之服。這,也算是一種「倖存者偏差」(survivorship bias)吧!

到了宋代,這種豪富子弟穿戴與市井小民混同的現象也不少見。北宋沈括《補筆談・卷二》:「孫伯純史館知蘇州,有不逞子弟與人爭「狀」字當從犬、當從大,因而搆訟。孫令褫去巾帶,紗帽下乃是青巾。孫判其牒曰:『偏傍從大,書傳無聞;巾帽用青,屠沽何異?量決小杖八下。』蘇民聞之,以為口實。」戴紗帽而又爭字源,自然是有點身份地位的人家出身,一樣是戴屠沽之輩的青巾,並不忌諱。

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壁畫・儀衛圖。武士戴黑色幞頭,再包一條紅色三角巾構成的抹額。


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壁畫・東壁客使圖。三名唐朝官員穿朝服(具服)接待外國來使。朝服是正式禮服,從緋色上衣及頭上的是武冠大弁平巾幘推測,可能是中書侍郎或門下侍郎,引外國使者晉謁監國太子李賢。

綠帽之禍

近代綠帽開始有不良的含意,可以說是濫觴於元代,不過,首先遭殃的不是綠色,而是深藍的青色。

《元典章・禮制二》:「娼妓之家家長並親屬男子裹青頭巾。」為何是青色?因為從宋神宗起,已經把青色從官服顏色中剔除,元朝也循宋朝慣例,以綠色為低品官服,青色被排除在外,沒有任何地位可言。而青、綠兩色同時出現於〈禮制二〉這一卷,明顯是兩種不同的顏色,不會混淆。所以,元代時,凡娼妓之家男子都需戴深藍頭巾,應是事實。

《元典章・禮制二》娼妓服色


到了明代,教坊司下的樂戶男子要戴青色或綠色頭巾。《明史・輿服志三》:「洪武三年定。教坊司樂藝,青卍字頂巾,繫紅綠褡愬。……教坊司伶人,常服綠色巾,以別士庶之服。」樂戶是賤籍,女樂女伶往往要陪宿,相當於官妓,而男樂師戴青色頭巾,男伶戴綠色頭巾,應該是循元代慣例。不過元代服制是所有娼妓之家的男子都要戴青巾,而明代這裡僅限於教坊司的樂戶男子要戴青色和綠色頭巾,私娼之家則沒有規定。

明朝初年雖然有此規定,到明代中期已經沒有人遵守了。就跟明太祖定下的許多庶民服制一樣,隨著時間流逝,也逐漸被淡忘。明萬曆年間謝肇淛《五雜俎・人部四》:「隸於官者為樂戶,又為水戶。國初之制,綠其巾以示辱。蓋古赭衣之意,而今亡矣。然里間尚以綠頭巾相戲也。」到此時,樂戶已經不再戴綠頭巾,但是這個「綠頭巾」的貶義已經流傳下來。

這個流傳範圍如何?其實地域可能不廣。考諸方言,「(戴)綠帽」的說法似乎僅存在於北京話中,各地方言裡,如台語、閩南語、廣東話、客家話,幾乎都沒有這樣說法。比如,台語稱媒介賣淫行業之人或妓女的男性家長為「烏龜」(小川尚義《台日大辭典》,1931年,第129頁),並無「綠帽」之說。再進一步思量,這應該跟地域有關:北京和南京是教坊司兩個衙門所在,樂戶也最多,尤其是北京。那麼在北京鄉里中留下這個影像,自是正常,而如福建、廣東比較偏遠的地方,隸屬樂戶戶籍的相對會少許多,這個綠帽的形象就不太容易流傳下來。只不知南京方言中是否也有「綠帽」一詞的蹤跡?

至於青色和綠色頭巾緣何被選定為娼戶男子頭飾,就目前看來,還缺乏合理有據的說法。

明嘉靖年間郎瑛的《七修類稿》引唐代《封氏聞見記》李封故事,認為綠頭巾自古早已有之。此說常被引用,其實立論基礎薄弱,不足為證。

唐代中期封演的《封氏聞見記・卷九》「奇政」條:「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頭巾以辱之。隨所犯輕重,以日數為等級,日滿乃釋。吳人著此服,出入州鄉(筆者按:此處敘事條理不諧,「吳」應為「吏」字誤刻;清代梁延年《聖諭圖像・卷十八》中收錄這句是:「……以定日數。著此服出入者」),以為大恥,皆相勸勵,無敢僭違。賦稅常先諸縣,去官,竟不捶一人。」

李封當延陵縣令時,若胥吏雜役犯有過錯,不予仗責,而是命令他們裹上碧綠頭巾照常辦事。當時官庶都已經普遍戴黑色幞頭,所以應該是包上一條碧綠的抹額。胥吏雜役戴碧綠頭巾到上級單位或鄉里辦差,自會被同儕詢問、百姓指點竊笑,由此激起其羞恥心,而能努力奉公、避免再犯錯。

近代教育也會用這種公示於眾的方式激發羞恥心,以同儕壓力矯正行為;相信不少人都有在教室內外被罰站示眾的經驗,不必多說。不過李封採取這樣的懲罰措施是為了矯正吏員行為,手段相對溫和。這碧綠頭巾,絕對不可能有如郎瑛的臆測一樣,說是代表了娼妓家屬。若真是如此侮辱下屬人格,那就不是溫和矯正,而是結下大仇。就正常情商而言,行此侮辱之舉的可能性很低。

再看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八》「綠頭巾」條的推論:「吳人稱人妻有淫者為綠頭巾,今樂人朝制以碧綠之巾裹頭,意人言擬之此也。原唐史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綠巾以辱之,隨所犯之重輕以定日數,吳人遂以著此服為恥意。今吳人罵人妻有淫行者曰綠頭巾,及樂人朝制以碧綠之內裹頭,皆此意從來。但又思當時李封何必欲用綠巾?及見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娼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然後知從來已遠,李封亦因是以辱之,今則深於樂人耳。」

郎瑛的論述邏輯相當混亂。首先,他沒發現封演書中把「吏」字誤為「吳」字,對「吳人」一詞照單全收,把唐代延陵(在今日鎮江)的「吳人」和明代杭州「吳人」(郎瑛住杭州草橋門)劃上等號。在沒有任何證據和有效推論演繹下,就直接說李封的故事即杭州本地人以綠頭巾為恥的由來,更說明代樂人以碧綠巾裹頭的制度也是因李封的典故而致,這已經是牽強附會了。最後,沒有引用任何出處,卻說是他讀到的春秋時典故,娼夫以綠巾裹頭。這種論述不僅不嚴謹,邏輯更是一塌胡塗。無怪乎晚清名士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中批評郎瑛的書雖然收羅浩博,「然識見殊卑,筆亦冗拙」。

何況,郎瑛《七修類稿》裡所稱娼夫以綠巾裹頭的春秋典故,完全找不到來源,最多也只能跟前述五代馬鎬的「秦始皇三品以上綠袍深衣」一樣,當成孤證處理。清代翟灝《通俗編・卷二十五》討論綠頭巾風俗時說:「〔按〕七修說竟無從檢覆,其燕說哉?」認為郎瑛所稱春秋時典故查無實據,可能是郢書燕說之類的穿鑿附會。

總結

綠色在中國歷史上並不是卑賤的顏色,從隋唐到元代,綠色一直是中下級官員的服色,還位列深藍的青色之前。而青色在元代,卻因上位者的命令,成為娼家男子的頭巾顏色。若非明太祖偶然的命令,恐怕今日說配偶有淫者會是「戴藍帽」了。

顏色本無貴賤,不過是可見光譜的一部份,是人心定其貴賤。而人心,又即容易被社會結構所左右,上位者隨興的一個決定,往往影響深遠。論者不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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